作者:闻笛
他躲在外墙转角处的阴影中,敏锐地嗅出了异样的空气。段府的戒备比平日更加森严,间或有天极门弟子在四周徘徊,东张西望,神色慌乱,步履匆忙,不像是在照常巡视,倒像在拼命寻找什么。
段府外墙很高,但对轻功高手来说算不上阻碍,柳红枫本想借着树影的掩护,从后墙翻入院内,然而,巡视的人群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使他根本无从下手。
若想潜入府内,只能另寻它法。
万幸的是,他曾经在段长涯的寝院里见过一处秘密入口,深埋地底,鲜为人知,只要沿着那条路潜入,便可径直抵达段府内部,见到段长涯本人。就算是来回巡逻的天极门弟子,也决然不会察觉到他的踪迹。
但地下的岩洞错综复杂,前几日又被人施过手脚,本来与三王冢相连的路,如今已经被乱石填埋,无法通行。想要找出一条新路并非易事,倘若在洞中迷失方向,或许再也出不来了。
若是过去的柳红枫,审度形势,权衡利弊过后,一定会望而却步。
但此刻的柳红枫却毫无犹豫。
他暂且退离段府,往另一处人迹罕至的景致走去。
龙吟泉。
武林大会首日,为了对付滥杀无辜的不忌与无讳两人,他曾在龙吟泉畔埋伏了几个时辰,等待时百无聊赖,他便在附近探查,于瀑布后方发现一处深邃黝黑的入口,与错综的钟乳岩洞群相连。
他捡拾木料,扎起一支火把,趁着暮色钻入洞中。
一旦进入岩洞,迎接他的便是深沉的黑暗,蜿蜒曲折的甬道,高低起伏的地面,没有一个人影,甚至嗅不到生灵的气息,就连滴水的声音都阴森冰冷,若想辨明方位,只能拼命调用记忆与直觉。
他踩着潮湿的地面,小心翼翼前行,心头却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他想,这片洞穴实在是不错的埋骨之地,比清光涯还要理想得多,就算死在穴中,也不会有人察觉,他的尸身会慢慢腐朽,散发出刺鼻的腥臭,不过,这也是暂时的,土壤中藏着无数细小的虫豸,它们会啃食他血肉,将污垢全部带走,就像帮他脱下一件脏衣服似的,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一具空荡荡的骸骨,干净,完整,在黑暗中安静长眠。
他手中的火把渐渐烧尽了,火焰接近体肤,使他不得不放开五指,任由火种落入水洼,在一阵滋滋声中熄灭。
黑暗张开手臂,搂住他的肩背,贴在他的耳畔呢喃,好像母亲用温柔的低语催促他入眠。
奇怪的是,在距离死亡如此接近的时刻,他反倒不想死了。
一片晦暗中,代替自己的骸骨浮现在脑海的,竟是段长涯的脸庞。
只要想到段长涯,他的心便不再平静,不再安宁,反倒像乱麻似的搅作一团。
一个仅仅相识数日的人,竟在他生命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因为用心欺骗过,所以,在欺骗发生前夕,所有的交汇都是真诚的,竭尽全力的。连骨架上都刻着拥抱留下的印记,就算往后它变成一具空荡荡的骸骨,那些印记也无法磨灭。
段长涯是他生命里的一个死结,柳红枫想,至少在生命结束前,他要把这个结松开。
火把熄灭后,他终于失去前进的方向。
最令人担心的事发生了,在找到通往段府的路之前,他被困在深深地底,四顾茫然。
然而,便是在这时,一阵淡淡的香气飘过鼻底。
竟是槿花的香气。
*
眼睛被黑暗遮蔽后,鼻子往往会变得更加敏锐。
槿花的香气新鲜而真切,掺在山洞中阴湿霉潮的空气里,微微翘起一头,仿佛一条银色的丝线,虽然纤细,却足以牵出柳红枫的注意力。
在柳红枫的记忆里,附近唯一种过槿花的地方,便是段府,南宫瑾住过的院子。
然而,南宫瑾已经逝去十年,槿花也枯萎了十年,曾经花团锦簇的地方,只剩下一片萧条的空地。
既然如此,淡淡的香气究竟是从何而来。难道真的是冥冥中的命运作祟,是鬼魂在为生者指引道路?
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抬起头,循着香气飘来的方向快步疾走,不顾脚下坎坷崎岖,终于,视野中浮现出一团细小的微光。
微光自高处亮起,越是接近便越是明显,光芒的形状也从一个点变成一条弯折的细线,勾勒出一片四方形。乍看有些莫名其妙,但柳红枫知道,那里一定是段府深处,房间一角,凿开的地板所透出的形状。
他终于找到了方向。
脚底的软泥被砖石取代,砖石呈现台阶排布,沿着甬道向上,台阶上长了厚厚的青苔,与亮光处相连,踩上去粘稠而滑腻,正如它所承载过的那些不堪的惨剧。
沿着半天然的密道,柳红枫终于来到段府内院。
这间院子是段长涯的住处,此时此刻,段长涯应当在院中休息。
然而,院子里并没有休息的氛围,反倒站了泱泱一群人。天色已经黑了,耸动的人影扇动了灯火,落在地上的影子摇晃不止,与嘈杂的讲话声揉在一起,格外使人焦躁。
段府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段长涯又在何处?
柳红枫小心翼翼地躲在黑暗里,侧耳倾听,第一个便听到南宫忧的声音:“你们找到少爷了吗?”
作答的声音有好几个,但每个都是畏畏缩缩的语气:“殿下,我们已经把附近找遍了,可是,少爷真的不在。”
南宫忧的口吻听上去分外急切:“叫你们守备府上,你们怎么不照看好他?”
对方回答得犹犹豫豫,毫无底气:“殿下,以少爷的本事,倘若他想走,我们之中有谁拦得住呢?”
南宫忧叹了口气,道:“你们难道忘了,少爷在比试时可是故意输给了柳红枫。他年纪轻轻,又一夜丧父,正是想不开的时候,你们也要体谅他,可不能再将他当做掌门一样看待了。”
“殿下说得有理,那我们再去远处找找?”
“是了,务必要在宋堂主察觉之前,将少爷找回来。你们忘了他是怎么嘱咐我们的,如今并派在即,我们只有将少爷照料好,他才能放心啊。”
说完这番话,双方像是终于达成了共识,一窝蜂似的离开了院子,往不同的方向去了。
这猢狲四散的情形,正像极了天极门如今的写照。
并派的决意宣布后,有少数人不愿接受并派的结局,心灰意冷,写下辞书,黯然离去,留下来的大都是官宦子弟,个个精通趋炎附势之道,才并派一日,便已经倒戈向东风堂,在这些人眼里,如今的掌门俨然变作宋云归,而段长涯不过是一介傀儡。所谓关照与保护,也不过是软禁的借口罢了。
常昭牺牲性命保住的尊严,却被昔日的同伴拱手让人。倘若逝者泉下有知,不知会如何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