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来自敏感处若有若无的触碰,令他不由自主地陷入痴遐。心底残存的最后一丝尊严拼命掐断了他的念头,阻止他继续想下去。段长涯是他的世仇,是害死他母亲的元凶之一,是十年前曾深深伤害了他,十年后又被他残忍背叛的人。就算他曾与这人同床共眠,然而,那也是欺骗的一环,与此刻的境遇全然不同。
此刻,他距离死亡仅有一步之遥,不论结局有多狼狈,他也想为自己存下一丝体面。
他一次次地将道理灌入心间,竭尽全力与本能相抗,尽管如此,仍旧藏不住身体的懈怠。他的思绪有多痛苦,贴在胸前的体温便有多惬适。他终究只是个庸人,就连如此浅显赤裸的诱惑都无法拒绝。
他被两股思绪撕扯着,仿佛要裂成两半,一片混沌中,他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意识仿佛遁入深海,无影无形……
偏偏在这时,段长涯开口道:“别睡,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你最好保持清醒。”
这番不痛不痒的话,在他听来刺耳极了,他咬着牙道:“你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段长涯露出一丝窘色,隔了一会儿才道:“你若是忍不住犯困,我可以陪你说话。”
这才是真正的强人所难。
柳红枫暗自笑了一声,脸上却装作不懂的样子,道:“好啊,那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段长涯抿起嘴唇,柳红枫用余光瞧不见他的脸,只能瞧见侧面的鬓发与耳廓。耳朵被嘴唇牵动,微微抖着,仿佛一个笨拙的仆佣,不经意间泄露出主人拼命压抑的心事。
这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柳红枫虽然贴着段长涯的胸膛,但却全然无法揣摩这人的思绪,他只能漫无边际地想,倘若将两人的位置调换,此时此刻,他一定有无数问题想要付诸于口。
——为什么要欺骗我?为什么要害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来到我身边折磨我?
这些问题,他一个也答不上来,所以,在段长涯面前,他只能谎称失忆,用拙劣的借口来掩饰心中的空虚。
他的伪装破绽百出,像是飘在半空中的皂泡,只要一根手指就能戳破。
但出乎他的预料,段长涯并没有提出任何问题。
段长涯只是用一贯平淡而冷清的声线说:“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以前?”
“以前你的话特别多,不论我说什么,你总要与我争执一番,我没有一次能说过你,所以我宁可闭嘴。”
牵着思绪,不受控制地忆起过往。
“是么,我代以前的自己跟你陪个不是,他大约是个混蛋,嫉妒你的长相比他更英俊,所以有意来找你的麻烦。”
段长涯轻笑了一声,随即又摇了摇头,微小的动作里透出几分淡淡的无奈。
本来,经过这一番狼狈逃难、殊死挣扎,段长涯的白衫早已沾满泥浆,发丝也被汗水浸成一缕一缕,末梢还沾着土屑,脸颊更是像被煤炉灰糊过似的,青一块灰一块,尽管如此,他的气色中却全然没有肮脏的印记,即便在火焰遮蔽的天底,仍旧清朗如皎月。
大约因为这人的心总是干净的,再厚重的俗尘也只能抹黑他的外貌,而无法侵染他的神采。
段长涯的鬓发蹭着柳红枫的脸颊,柔软的触感伴随着说话声的节奏,反反复复,流连忘返,不断撩拨着后者的心神。
柳红枫的呼吸变得有几分急促,不禁在对方怀里挣动。
“怎么了?”段长涯问道。
柳红枫低咳了一声:“我方才突然想起来,我是喜欢男人的。”
说完这句不经脑子的话,他即刻便后悔了。所谓自掘坟墓也不过如此,为了弥补失言,他立刻换了个严肃的口吻,义正言辞道:“你还是离我远一些,以免我占你的便宜。”
“你连站都站不稳,还能占谁的便宜。”
段长涯说着又笑了,肩膀微微颤动着,经由两人紧贴的肌肤,每个细微的动作都毫无偏差地传递给对方。
柳红枫心怀不甘,争辩道:“此一时彼一时,劝你不要以圣贤之心度混蛋之腹。”
“你以前经常占人的便宜,也不见你与人商量,更不会说这样的话。”
“你该不会已经失身与我了吧?”
段长涯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突然僵了一下。
柳红枫接着道:“所以说我以前的确是个混蛋?”
段长涯反问道:“不如趁此机会改过自新?”
一双有力的手绕过柳红枫的背后,贴着他的脖颈,轻轻揉动。
这只是个无意识的动作,不含任何下流的暗示。在这般水火交加,泥澡包围,逼仄难耐的环境里,大约只有真正的混蛋才会生出不合时宜的念头。
柳红枫只想痛骂自己。
他实在不能继续与段长涯呆在一起,只要这人在他身边,他就变得不再是自己,失了尊严,失了智慧,灵魂中的卑劣与胆怯全然暴露在外,一览无余。
他想逃跑,倘若此刻不逃,要不了多久,他便会被脑海里南辕北辙的念头撕扯成碎片。
然而,他不过是表露出一丝退却的意图,段长涯便轻而易举地施加臂力,将他拉了回来。
“柳红枫,你能不能稍微安分一点,你到底在怕什么。”
偏偏在这时叫了他的名字,严厉的口吻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的愠意。
方才还贴在颈后的手顺着肩膀滑下,停在手腕处,五指顺势一握,指肚抵着他的脉搏。
柳红枫顿时慌了神,生怕将最大的秘密暴露在对方眼中。
*
柳红枫差点忘了,段长涯或许是个不知变通、不喜妥协的人,但他绝不愚钝,正相反,他有着惊人敏锐的直觉。
他是个从不彷徨的人,从来遵循自己的意旨而动,就像一束光,不管面前有多少曲折,永远能找到最近的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