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齐顺终于理解了张独眼的意图,用力摇头道:“不成,我们怎能将你们抛下。”
“不然怎么办?”
“我……我去找宋堂主理论,这样是不对的。武林中人因志气而聚,本该是互相信赖的,但如今却要互举互害,武林精魂恐怕就此散了。”
张独眼叹了一声:“你这傻小子,武林哪还有什么精魂,早就散得一滴不剩了。”
他的口吻沙哑,语调低沉,在一片哗然声中,并未引起几人的注意。唯有齐顺呆呆地看着他,神色之中带着几分迷惘,几分悲凉。
西岭寨的同伴看到眼下的情形,也凑到齐顺面前,低语道:“老弟,既然几位大哥好意成全,我们就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果然,在齐顺迟疑的当口,他身边的人已如泉水般涌向码头,争先恐后地抢夺脱离苦海的机会。
福船泊于岸边,安稳如山,偌大的身影笼罩着蝼蚁似的人群。
齐顺终于走了。带着一脸茫然,没入庸庸碌碌的人潮中。
张独眼眯起眼睛,目送他的背影远去。人潮终会挫平他尚未长成的锐气,磨平那些不够坚熟的棱角,将他变得圆滑而精明,抿然于众。
每一颗在江湖中浮尘的石子,都难以避开同样的宿命。
“独眼哥,咱们怎么办啊,莫非离开这鬼地方之后,真的要进天牢?”
与张独眼一同留下的五个人战战兢兢地看着他。
张独眼不禁撇嘴:“瞧你们这点出息,当初的骨气呢?”
“唉,少当家不在了,早就没什么骨气了。要不我们干脆躲在岛上,别出去了……”
“难道你想躲一辈子不成?”张独眼摇了摇头,从衣袋里抽出几根麻烟,依次递给昔日的同伴:“来,拿着,先壮壮胆。”
五人诚惶诚恐地伸出手:“这……这是从哪儿来的?”
“宋堂主送的,想不到吧。”
“宋堂主?宋云归?他怎会跟咱们扯上关系?”
张独眼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点燃麻烟,深深吸了一口,而后目光扫过其余五人,徐徐开口道:“我就问一个问题——你们是想就此沉沦,还是做一番大事?”
*
码头上人头攒动,仿佛与波光粼粼的水面连成一片。水面上忽明忽暗,不时有鱼影闪过。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鱼影之中,还藏了两个隐蔽的人影。
这两人一直潜伏在长堤下方,在武林人聚集在渡口,恭候福船靠岸的时候,他们便叼着秸秆,傍着木桩,像游鱼似的潜入波心,悄声匿去呼吸,静候良机。
庞大的船体靠向堤岸,在海面投下一片黑漆漆的晦色,那两个人便借着阴影的掩护,一路绕到船脊背侧,抓着龙骨倒攀而上,直至接近船身。
船身很高,甲板呈现狭长的形状,上方是帆和舵,下方则是横隔舱,前后左右共有四间,以木料彼此分离,用蜡封死,严密防水,只在靠近船身一侧开有窗户,供透气之用。
白昼时分,窗口大敞着,两人便顺着窗户爬进横隔舱内部,销匿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最后掀开头顶的舱口,顺着梯子攀上甲板。
从甲板出来的时候,这两人已经脱下了滴水的衣服,换上一身船夫的装扮。
两人用头巾裹了鬓发,下颚挂着一层胡茬,脸上刻意用炉灰抹出脏兮兮的痕迹,头发蓬乱,上身被海水沾湿一半,黏答答的,别说是旁人,就连他们自己都快不出自己的模样,只能从对方的称呼中确认彼此的身份。
一个是段长涯,一个是柳红枫。
福船身躯庞大,驾驭起来绝不简单,每条船上,光是掌舵掌帆的船夫便有十余人,都是官府临时雇来的百姓,彼此之间并不相熟,也不像官差那么秩序井然,此时此刻,眼看官老爷下了船,船夫们便趴在船沿上,挤到最好的位置,居高临下地看热闹。
攒动的人头恰巧成了天然的掩护。柳红枫扯着段长涯,混入人群边缘,躲进船帆的阴影里。
确认处境安全后,柳红枫总算敢开口。第一句便毫不客气,问道:“你怎么还跟着我?”
段长涯道:“我并未刻意跟着你,只是碰巧与你想到了同样的法子。”
柳红枫翻了个白眼:“我是孤魂野鬼一条,横竖无处可去,死马当做活马医,才胆大包天潜入敌阵,你呢?”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道:“你就当我也是死马一条吧。”
柳红枫摇了摇头:“你是良驹,还是活下去的好。”
段长涯道:“你也一样。”
柳红枫心中一颤,匆忙将视线移开。
码头上喧嚣声一浪高过一浪,但武林人却挤在长堤入口,仿佛一滩凝滞的水,无法向前挪动。
他们是被生生拦住的,东风堂弟子与衙门的官差联手,分列在道路两侧,勒住了长堤的入口,连一只蚂蚁都不放行。人群被迫排成长队,逐个来到官差面前,呈贡自己的罪状。
从福船靠岸已经过了个把时辰,然而通过查证、获准登船的人,用十根手指头便能数得清。
本来,经历一场噩梦般的浩劫,武林中已不剩几个全然清白无罪之人,但若说每个人都罪大恶极,却也不至于。人们的罪行大都模棱两可,有小过而无大失。但宋堂主偏偏要他们互相举证,甚至奖励举证之人。于是,身怀罪状的为了脱罪,不惜编造谎言也要拖旁人下水。平日里有磕绊的仇敌,更是首选的诬陷对象。
为了自保,为了私利,人们不停地放大彼此的过失,互枉互害。证言真真假假,难分难辨。远远地,只见宋云归站在侍卫身后,负手而立,眼底尽是轻蔑之色。
柳红枫不禁感慨:“宋云归这般作壁上观,不动一刀一枪便逼得武林人就范,实在是精明得很。”
段长涯道:“精明么,他本就是个商人,不是武人,恐怕早就将一切玩弄在股掌中。现在没了天极门,没了铸剑庄,再也没人能制衡他。”
可不是么,混乱的局面愈演愈烈。平日挂在嘴边的侠义信善,统统被抛在一旁。兄弟反目、手足结仇的好戏轮番上演。谁都可能背叛,谁都可能负心。口舌之争愈演愈烈,终于有人忍不住亮出刀剑,很快被东风堂弟子以武镇、、、压,新罪叠着旧错,好容易消弭的血光,又在众目睽睽下现形。
举目尽是不堪入眼的颓败之象。
柳红枫怔怔地看着,仿佛面对一张荒诞的画卷,只觉得束手无策,怅然若失。
宋云归这只野兽,是他亲手放出笼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