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齐顺顺势望去,只见张独眼站在众人对面,默默地承下指责,并未开口反驳。沉默反倒助长了对面的气势,西岭寨众纷纷点头附和:“没错,他们早就背叛西岭寨,早就与我们形同陌路了。”
官差之中,领头的是一名李姓捕快,听了西岭寨众的控诉,便下令道:“好啊,将这六人拿了。”
一群官差便涌上前去,将张独眼绑了起来。
六个人早已伤痕累累,毫无反抗之力,只能束手就擒。
齐顺目送他们被押进另一艘福船,落拓的背影与记忆中的安广厦慢慢重叠在一处。
换了境遇,换了时空,可是,映在齐顺眼底的却是同样一段噩梦。原来他所向往的江湖早已干涸崩解,在这狭长的堤岸上,摇荡的水光中,失了义气,失了侠情,只剩下一具无魂的傀儡。
齐顺想要大叫,但他的父兄牢牢捂住他的嘴巴,扯着他的胳膊,催促他说:“快走啊,再不走就没机会了。”
他只好咬紧嘴唇,越过人群,承着艳羡与憎妒混杂的视线,低头向前走。
因着举证有功,西岭寨一行人通过盘查,被领向另一艘福船,是无罪之人栖身的地方。
只要乘着它,他们很快便能重返陆地,重获自由。
然而,齐顺脚下却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
海浪将堤岸冲得左右摇晃,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同伴的脊梁上。他想,这就是成为叛徒的感觉。西岭寨早已不复存在,他也终于也变成了卖友求荣的无耻小人。安广厦若是看见他此刻的模样,一定会失望透顶。
他紧闭着眼,但仍止不住泪水夺眶而出,灼热的泪洒在海里,被腥冷的波浪吞没,很快便消失了踪迹。
走过这条路,他的魂魄便已死过一次。
登上这艘船,他便成为一个崭新的人。
海浪时轻时重,水花偶尔卷过肩膀,拍打在他的脸上。他眯起眼睛,隐约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号令:“斩立决。”
他心下一惊,立刻回头去看。
下令是那位李姓捕快。
被判斩的是三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而不是张独眼。齐顺暗自松了口气,却又不禁忧心起那三人的命运。
根据众人的陈词,三人都曾趁乱危害无辜百姓,或残杀弱幼,或奸淫妇孺,起初三人矢口否认,拒不认罪。无奈知情举证者越来越多,很快便将锋芒集中到三人身上。三人无可奈何,只能低头认了罪。
齐顺尚未登船,只是站在船身投下的阴影中,听见身边的船夫低语议论:“这位捕头名叫李青。据说以前是个文武双全的才人,官儿都当到了京城里,不料顶撞了朝廷钦差,惨遭贬黜,最终只能投靠临安府衙,当个捕头。别看他没官职,在衙门里却备受器重,威风可盛了。”
齐顺定睛望去,这李青刚近而立之年,脸庞英气夺人,面相中带着威严,不论旁人如何劝解,始终坚持己见:“我的船装不下那么多废物,立刻斩了。”
于是,那三个罪人便被押至沙滩,面朝大海,三人不愿跪地就范,拼命反抗,几乎挣脱官差的钳制。然而,宋云归身边的金泽挺身而出,带着几个东风堂弟子,将三人重新押了回去。
李青转向宋云归,抱拳一敬:“多谢宋堂主出手相助。”
宋云归微微笑道:“哪里,这是我们东风堂应当履行的职责。”
谈笑风生中,钢刀落下,三颗人头便滚落在滩岸上。
*
齐顺看到血溅沙滩,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仿佛那钢刀正砍在他自己的脖子上。
他像是被看不见的尖锥钉住似的,浑身僵硬,怔怔望着远处明晃晃的刀光。
在他身旁,福船正中的仙门打开,一条木板从门边垂下,恰巧与堤岸相连,组成一条倾斜的悬桥。西岭寨众蜂拥而至,迫不及待地攀上甲板,只有齐顺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齐顺的兄长齐祥已经迈上悬桥,眼见弟弟被落在队尾,便又折了回来,一面叹气一面道:“你这傻小子发什么呆呢,还想不想走了?”
齐祥一把扯住齐顺的胳膊,这才发觉后者紧攥的拳头正在微微发抖。
齐祥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道:“你怕什么,方才处死的三个都是罪人,干了杀人放火的坏事,被砍脑袋也是活该。”
齐顺愣了半晌,终于张开嘴唇,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大哥,你有亲眼见过他们行凶吗?”
“那倒没有,不过有那么多人举证,总不可能是假的。”
“倘若有朝一日我们也做错了事,走错了路,官差手里的钢刀是不是也会落在我们头上?”
齐祥渐渐失去耐心,道:“嗨,你真是个榆木脑袋。我们与他们不一样,我们出身武林正道,一向恪守规矩,不徇私不枉法,不会被砍头的,你看,这船不是来接我们回去了么?”说罢,便拽起齐顺的胳膊,将他硬生生扯上了船。
直到双脚踏上甲板,齐祥才终于舒了口气。甲板上空空荡荡,他索性原地躺平,伸展手脚,大口呼吸。
海面上的空气咸腥潮湿,海风的势头也更凌厉,黄昏邻近,水位渐渐上涨,卷起的帆叶悬在桅杆顶端,左右摇晃。
齐顺也跟着席地而坐,听到兄长在他身旁道:“等回去之后,咱们也投靠东风堂如何?”
他又是一怔:“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宋堂主是个明白人,识时务,会变通。这武林正道都倒了两个,只剩下东风堂一家独大,往后只要跟着他,便不至于像从前那样吃苦受累。”
齐顺急了,道:“我觉得从前很好。”
齐祥又叹了口气:“你觉得好也没用啊,安广厦都不在了,我们总得为前途打算,你听听其他人是怎么说的?”
齐顺举目四顾,只见昔日的同伴仿佛变成一群陌生人,三五成群,谈论着陌生的话题,有的说要去酒馆一醉方休,有的说要去花街寻欢作乐,还有一些在商议投奔的去向。他们像是全然忘记了过去,迫不及待地奔向前方的迷雾。
齐顺的身后还背着西岭寨的枪杆,可脊梁却说不出的冷,他将长枪取下,抵在掌心轻抚了一会儿,与陌生的言语相比,枪杆上的木料才是他所熟悉的,温润笃实的触感仿佛早已刻进他的掌心,与肌肤绵延的纹路融作一体,化为他的一部分。
齐祥发觉他不出声了,便从旁搭话道:“说来,你的枪法是我们同辈之中最好的,比我都强上一些,往后若是得了宋堂主青睐,可别忘记我这个兄弟。”
齐顺却忽地站起身,道:“不,这枪我不要了,我这便扔到海里去!”
齐祥惊住了:“慢着,你胡乱折腾什么!好端端的枪,干嘛要扔!”
齐顺的胸口本来便堵着一团郁结,听了兄长的话,心下更是酸楚。往常他总是淳厚木讷,从未反抗长辈,但这一次,意气却不受控制地冲出喉咙,化作一声呐喊:“西岭枪便是西岭枪,绝不会用来讨好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