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说话的竟是个船夫,然而,嗓音却清亮得全然不像是船夫。
船夫掀去斗笠,竟露出木雪的脸。
安广厦大惊道:“你怎么不听我的劝告?”
木雪道:“不过是一些外伤罢了,用不着休养。”
“但你要亲自对付宋云归,总归有些不便……”
听了安广厦的话,木雪立刻摇头道:“你未免太小瞧了我,就算我曾经倾心于他,如今也早就放下执念。如今宋云归只是我的仇敌,别无其他。”
她说得慷慨激昂,但安广厦的神色竟有些局促,他将视线转向柳红枫,问道:“枫公子昨夜也遭了宋云归的暗算,是不是?”
柳红枫点了点头。
安广厦道:“难怪我们昨夜四处寻你无果,不得已才去铸剑庄求援。”
柳红枫哑然道:“昨晚我在水坑里躲了整夜,差一点就没命了,实在没想到还能绝处逢生。”
安广厦凝着他:“当初你将一线生机托付给我,我自然会竭尽全力回馈你的信任。”
信任两个字,令柳红枫不禁扬起嘴角。
他虽已满身狼狈,命悬一线,但眼睛却弯成两条月牙,眼里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这是历经困顿,终于释然的笑意,在这黎明将至时分,他心中的迷惘终于散去,他终于笃信,将解药交给安广厦实在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信赖得偿的滋味,实在比阴谋算计要美妙百倍。
从噩梦中醒来的不只有他一个。
白帆乘着风,映着漫天飞舞的火光,轻盈的身躯劈开绵延的浪花,也劈开沉甸甸的残夜,转眼之间,便将幸存者救出海面。
幸存者之中,便有齐顺的影子。
齐顺早已精疲力竭,魂不守舍,饶是踏上了坚实的船板,脚底仍是颤颤巍巍,好似喝醉了一般,左摇右晃。
他走了几步,撑着船篷坐下身,却猛地看到一件熟悉的器物,当即高呼道,“那是我的枪!西岭枪!”
安广厦转向他,点头道:“不错,是你的,枪杆上还刻着你的名字。”
齐顺凝着安广厦,嘴唇不住颤抖:“可我……可我已将它丢进海里。”
安广厦道:“是我从海中拾来的。”
齐顺又发出一声惊呼,终于将那银枪捧起,拿在手里,反复摩挲:“我还以为再也找不回来了……”说着说着,眼中便又涌出热泪,沿着脸颊沛然流淌。
安广厦见他喜极而泣,便走到他身边,揉了揉他的头顶:“这次好好拿着,可不要再弄丢了。”
齐顺仰起头,五指从枪杆松开,在颤抖中徐徐抬起,握住了安广厦的手腕:“少当家,你不走了吗?你愿意回来重振西岭寨吗?”
安广厦挑起眉毛,反问道:“倘若我不回来,你便不打算重振西岭寨了吗?”
齐顺立刻摇头,一面敲着自己瘦弱的胸口,一面道:“不是的!西岭寨一直都在我心里,我再也不会轻言放弃了!”
一番话毕,他才发现原来船上的人都停止交谈,一齐看着他。
他涨红了脸,羞愧地低下头,嘴角却仍旧忍不住上扬,难以掩去满面喜色。
他此刻所享受的快乐,是最单纯、最真挚的快乐。
瞧见齐顺的神色,每个人都忍不住扪心自问,从前那些困于恩怨情仇,尔虞我诈,蹉跎度过的时日,究竟有多么愚蠢可笑。
不论是死里逃生的西岭寨众,还是慷慨赴战的铸剑庄弟子,每一个人都怀有同样的思绪。两派的盟约始于十年前,却始终貌合神离,直到今日,他们才终于凝聚在一处,为了同一个目标而战。
晏千帆豁出性命而做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宋云归将江湖搅得天翻地覆,七零八落,他断然想不到,愈是在绝望的境地中,人们便愈发团结一致。
困顿、危难、挫折、败溃,种种耻辱的经历终究会化作力量,融进武林人的心魄。
武林人或许鲁莽无慧,或许愚昧易骗,或许是俗世间最傻的一群人,但他们与生俱来的傲骨,却没那么容易折断。
柳红枫眯起眼睛,虚虚地望着身边的人们。
视野中的面孔大都陌生,但却裹带着亲切熟悉的气息,在他面前来来往往,留下哐哐的脚步声,就连足底的泥浆都洋溢着生命力,令人不禁动容。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能看到这样的光景,实在是一件无上幸运的事。
只是,他的躯壳也在渐渐脱离他的掌控,力气像破罐中的水似的,一滴一滴漏干。
段长涯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便低声对他说:“你再撑一会儿,很快就到岸上了。”
柳红枫点了点头,道:“好。”
他在暗中攥紧拳头,手心已是一片冰凉。
*
福船上的火,没过多久便被扑灭了。
到底是训练有素的官兵,明明踩在颠簸的浪尖上,却从容不迫、如履平地。他们经历过比今日更大的风浪,见过龙王殿,闯过生死关,区区几枚涂着蜡油的羽箭,又怎能折了他们的威风。
晏月华也深知敌人的本事,单凭一支东拼西凑的队伍,断然无法与精锐的水师抗衡,于是他毫不恋战,趁着敌人忙于灭火,无暇动手的功夫,率领自己的船队,将风帆满满鼓起,迅速从宋云归面前逃离。
他说:“各位放心,不论如何,我也要将你们平安送到码头。”
但安广厦的面色仍旧凝重:“就算平安到达码头,也未必就能放心。我们被困在岛上的时日,外面也发生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