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段长涯道:“你的掌法精湛,一招一式无可挑剔,远胜过你的对手,但你出手前却犹豫不决。想必是看到他神色一片痴傻,于心不忍。”
“我……”
方无相难以辩驳,因为段长涯的话每个字都是事实,每个字都戳中他的痛处。
他天生便背着罪,所以害怕再背上更多的罪,他天生便是残缺的,可却在今日才迟迟发觉。他像是被剖开了心腹,望着埋在自己肤下的败絮和糟粕,慌乱无所适从。
他咬着牙关道:“……方才我理应出手,是我疏忽了。”
段长涯望着他,沉默了片刻,道:“仁慈是善德,只是不宜为恶所染,往后你还是避开纷争为好。”
方无相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过头,望向匍匐在地上的凶犯。
不忌终于迟来地感到痛楚,可连发泄痛楚的方式都与旁人不同,他抓挠着胸口,像是要从伤处掘出什么似的,五根手指已血迹斑斑,仍旧不肯停下。
他口中喃喃道:“娘亲……求求你不要再打我了,我一定乖乖的,决不会离开你……我不想……不想变成爹那样……”
他的衣衫在挣扎中从身上滑脱,露出一部分肩背和手臂,他的身上布满的伤疤,都是鞭条抽打的结果,陈年累月,新旧相叠,旧伤已经褪成灰褐色,新伤溃糜腐烂,久久不愈。
就连木雪也不禁皱眉:“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奸杀生母,谋害妇孺,却偏偏可怜可悲,像个无助的孩子。
方无相怔怔地望着这人,好似望着一个难解的谜团,他想,世间之事是否常常如此倒错,如此混沌。他曾以为万般苦难皆为魔考,是他通往佛座前的物障。可现在连他的佛都已焚于火,已不复存在,他所见证的苦难还有什么意义。
或许人间万般苦难,在亘久的天地日月面前,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瀛洲孤岛上,前所未有的悲怆化作苍风,穿透他的胸膛。
他不是唯一一个措手不及的人。
这两个凶犯不仅模样怪诞,举止也极其异常,即便两人都失去了抵抗之力,一时间竟也无人近前取其性命。有的是出于恻隐,于心不忍,有的则只是想要多看一眼热闹。
瀑布水声依旧,幽僻的龙吟泉成了成了岛上最受瞩目的地方。
不忌侧倒在地上,七尺之身蜷缩成胎儿似的形状,面颊渐渐褪去血色,力量渐渐流逝,可他仍在呼唤着自己的娘亲。
他像是根本忘了,娘亲是如何鞭笞他又亲吻他,如何目含清泪地引诱他与自己交合。
他像是根本忘了,娘亲早已被他杀死,连带着腹中那个乱伦而来的生命,一同死在霜华剑下。
那一天是他第一次剖开妇人的身体,身体中的胎儿已初具人形,有着完整的手脚和浑浊的眼睛,他忽然想到,这个不成形的东西竟是他的亲生骨肉,却与他枕过同一处胚床,他做了一场噩梦,梦见它长大成人,成为世上的另一个自己,而自己被它扼住脖子,饱受折磨,奄奄一息。
世上不需要两个一样的人,所以,他非得杀了这个孩子不可。可当他拗断胎儿的腿脚,扼住胎儿的脖子,他又一次看到了梦中的情形。
原来他一直都活在梦里,他甚至分不清死去的究竟是胎儿,还是自己。
他像是根本忘了,他的娘亲再也不会听到他的呼唤。
但另一个人听到了。
被他称作大哥的人,他在世上仅存的亲人,正挣扎着爬往他的身边。
*
侏儒贴着地面爬行,活像一只蠕动的虫,矮小的身躯轧过碎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红线,是沾在石头上的血。
这虫已折断腿脚,遍体鳞伤,脸颊贴着地面,沾满泥土,在众目睽睽之下扭动腰腹,靠着仅存的力气一寸一寸向前挪。
在旁人看来,他的模样实在卑微到了极致,既可怜又可憎。
唯有与他一样堕入尘土,紧贴地面的一双眼,才能看清他脸上的神色。
他向蜷缩在水畔的身影爬去,脸上竟浮起几分喜色。原来是因为他所寻的目标也看到了他,撑开爬满血丝的眼,微微抬起头,唤道:“大哥——”
两个含糊的字眼,一声虚弱的呼唤,对他而言竟是无可比拟的慰藉。
他的嘴角勾起,勾出一抹笑容。
他终于爬到不忌身边,两人之间只隔了一条手臂的距离,但这段距离却使他再难逾越,他的手臂已经抬不起来,视线也渐渐变暗,他知道自己不剩多少时间可活。
他张开口,啐了一口,将裹着泥浆和血的碎牙吐出口外,随后用低哑的声音道:“不忌啊……是大哥不好,大哥骗了你,你的娘亲已经下了九泉,你在人间当然找不到她……”
“九泉……?”不忌艰难地睁开眼,在一片朦胧暧昧的记忆中,他仿佛窥见了父亲埋葬在河畔老树下的尸骨,他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就和我爹一样吗……”
“是啊,就和你爹一样。”无讳答道。
不忌沉默了片刻,就在无讳以为他再不会开口的时候,他又问道:“那我也去往九泉,是不是就能找到她了?”
无讳先是一怔,随后点头道:“你可真聪明,没错,她一定在等着你去找她呢。”
不忌先是张开嘴,随后又咬住了下唇:“可是我怕她……再打我……再逼我将衣服脱光,做难受的事……”
无讳道:“你放心,她已和你爹团聚,得偿所愿,就不会再打你了。”
“真的吗?”
“真的,到了那儿你就真的自由了。”
不忌望着不远处的人,布满血丝的眼底竟渐渐浮起一片光彩,他扯起嘴角,舒展眉眼,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好似刚刚品尝过沁甜糖果的孩子。
若不是他的脸已埋进泥浆,他此时的样子,一定会使人忆起霜华剑主曾经的风华。
他伸出颤抖的手臂,缓缓地拿起掉在身边的霜华剑,用两只手托住剑柄,将剑锋调转,指着自己的脖颈,向喉咙处落下。
这柄剑是他最后的希冀,他想借助它去往爹娘身边,然而他实在太过虚弱,剑尖只是擦中喉结,便向旁侧偏开,他的手指一抖,轻若无物的薄剑便从他的掌心滑脱,磕在石头上。
越是轻薄的东西便越是易碎,这是人世间最简单的道理。霜华剑失去剑鞘的保护,剑刃与坚石相撞,发出一连串细小的破碎声,将他最后的希冀葬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