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初一听在耳中,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接着道:“你知道么,元宝就是被你害惨的,若不是你去当东风堂的走狗,他怎么会变成我的仇人?你以为自己施给别人一点恩惠,就真的能当菩萨吗?可惜啊,当初你若是不救他,他也不至于死在这儿。”
初一的体况已虚弱到了极致,就连声音也小得惊人,被猛烈的海风吹散,周遭的人谁也没有听清,只有近在咫尺的方无相听得一清二楚。
方无相立刻打断对方的话,道:“只要我在,就决不会让你再伤他!”
初一轻笑出声,道:“太晚了,他已身负重伤,脏腑都不知裂了几块,就算是真的菩萨出手,恐怕也救不活他了。他不会陪你了,他会陪我一起死。”
“你休想!”方无相厉声喝道,情急之中,抬掌向初一击去。
他一出手,便是撼天动地的掌法,经年累月积淀的内功一朝喷薄而出,掌下的罡风烈如千军万马,以摧枯拉朽之势践踏敌人的胸膛。
初一踉跄退了几步,跪在地上,嘴角淌下两行浊血。他在脸上抹了一把,缓缓抬起头,道:“方无相,你仔细看一看,此刻的你与我,哪个更像是杀人凶手?”
方无相一惊,回身环顾,不知何时,周遭的人群纷纷向他投来畏惧的目光。这些人大都是混迹江湖的三教九流,当然知道蓝田寺主持方丈是触犯王法的罪人,而清光涯上所站的正是罪人的徒弟,沿承了罪人的功法,出手便能夺命。
方无相从未被人如此看待过。他徬徨失措,仿佛在一瞬间变成了初生的婴孩,克死了亲生爹娘,孤零零地蜷缩在襁褓中,无辜而无助地承受着众人的窃窃私语。
他当然不曾拥有婴孩的记忆,可他却无数次在梦中到访昔日的屋宅,看到被鲜血染红的襁褓,过去像是留在他心里的伤疤,永远不会随着时间而愈合,为洗去孽障,他终日跪在佛前,而佛以慈悲之目视之,如甘泉一般冲刷着他干净剔透的心魂。
愈是干净的东西,便愈易沾染俗尘,雪白的纸只要沾上一丝墨迹,旁人也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初八来到酒鬼面前,抓住酒鬼的领子,语调激动不已:“你看啊,昨夜他就是这般将我的大哥打成重伤的。”
酒鬼终于露出几分困惑:“当真是他杀了我的朋友吗?”
“是他!除了他还会有谁!他们两人都被东风堂收买了,什么狗屁名门世家,借着武林大会的名义,打算将我们这些浪人困在岛上,让我们自相残杀,我大哥为了查明真相,不得已才拷问他的同伴,可现在他却要杀我们兄弟灭口。”
初八的谎言说得太过真实,连自己都要相信了。
方无相对上酒鬼怒气腾腾的视线,隐约想起昨夜的情形,不过是一日之前,他还将手搭在这人的肩膀上,试图安慰对方。
他从未想过伤害任何人,却步步深陷,成为众矢之的。
他想,自己终究不通佛性,只是一尊自以为是的泥塑,他的身子太脆弱,抵挡不住江湖的浊流,他非但不能救人,反倒难保自身。
夕阳下的海面波涛汹涌,密集的浪尖上,粼光连绵闪烁,竟如同跳跃的火苗一般灼目。方无相站在清光涯上,仿佛站在巨浪的中心,人世间一刻也不曾息止的、憎恶与仇恨的漩涡,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淹没。
“方大哥……”
他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
浊流之中,还有一个人鱼西犊家,正用虔诚的声音呼唤着他。
*
方无相终于回过神,仿佛刚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似的,脸上尚且带着恐惧的余韵,但眸子却已不再浑浊,视线也不再彷徨。
他找了很久,走了很远的路,只差最后一步便能得偿所愿,他的面前已没有任何阻碍,初一的剑再也伤不到他,他只要跨上前去,便能够将他所寻找的人拥入怀中。
他在元宝面前蹲下,迫不及待地伸出双手:“我这就带你走——”
元宝却不住地摇头,颤抖着躲开他的怀抱,伤痕累累的手拼命推开他的胳膊:“你别管我了,他们打算陷害你,你快离开这里——”
方无相短暂一怔,很快便再度伸出手,然而元宝再一次推开他:“你没听见我的话吗,我不用你救!”
方无相像是被看不见的尖针刺了喉咙,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但他再度抬起头,道:“元宝,对不住,昨晚我不该待你无礼。你别生我的气,同我一起走,往后我决不会再怠慢你。”
元宝摇了摇头,颤抖的手拼命抬起,扳住方无相的脸颊,强迫对方望向自己:“方大哥,太晚了,你看看我的样子,我瞎了一只眼,骨头也断了好几根,更何况我身上还有剧毒,我就快死了。”
一个人该有多么绝望,才会亲口宣告自己的死期。
元宝浑身的力气都用尽了,双手缓缓滑落,肩膀也瘫软下去,然而,坠到半途的手,却被方无相的五指牢牢地扣住,重新抬了起来,悬在两人之间。
“我不会让你死的,”方无相捧着对方的手承诺道,“我会为你治伤,为你解毒,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
元宝的唇边浮起苦涩的笑:“我留在你身边也是累赘,只会害你,我不能连累你。”
“我需要你,你从来都不是累赘。”
方无相的回答令元宝露出错愕的神色,若非浑身的伤痛还在折磨着他,若非被对方捧住的指尖还传来徐徐热度,他几乎以为自己还在做梦,还滞留在一场长长的美梦里,迟迟不愿醒来。
元宝凝着咫尺外的脸庞,在濒死时分看到的幻象,如今真的出现在触手可及之处,用乌黑的眸子,无比郑重地望着他,这样一张温柔而坚毅的脸庞,曾令他感到眷恋,却又感到害怕,令他想要讨好,却又想要避开。纵然他的心思有百转千回,方无相始终在他的身边,不惜走了很长很远的路,只为将他寻回,一次又一次。
方无相需要他。
他想要哭,可他只剩下一只眼睛,又流了太多的血,已然忘记如何流泪。他只是感到一股滚烫的热意在胸口激荡,卷起滔滔波澜,悉数化作一股陌生的力量,充盈全身。
他的心好像插上了羽翼,甚至挣脱了一滩烂泥似的躯壳,飞向高处。哪怕叫他越过大海,填平河川,摘下夕阳,点亮星辰,他统统都做得到。
他从来不曾品尝自由的滋味,直到此时此刻。
像是夏天的鸣蝉看到落雪,又像是冬天的雪人看到花开。
须臾既为永远,一眼便是一生。
他终于哭了,尽管谁也看不见他的泪,只有他自己尝到泪水的滋味,只有他自己相信,胸中滚烫的热意绝无虚假。
他再一次抬起残破的手,竭尽全力,贴上对方的脸颊,轻轻抚过。
“方大哥,我好喜欢你,有你这句话我便没有白活。”
说到此处,他的瞳孔骤然间缩小,苍白的唇间吐出惊慌的声音:“不——”
方无相一惊:“怎么了?”
他的喉咙哽住说不出话,眼睛却是清晰的,足以看到视野中的异状。
在他的身前、方无相的背后,渐渐沉落的暮霭中,骤然闪现出锐利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