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可是,在这小小的瀛洲岛上,怎会有第二个生得一模一样的人。
木雪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方无相与西州会的较量刚刚结束,周遭的看客已躲得很远,没有一个敢近前。
满地尸身之中,尚有一个并未彻底断气,从方无相的背后缓缓抬起头,用剑撑起身子,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这人的半张脸磕在尖锐的石头上,已然撞得血肉模糊,表皮像是被剥去一半,淋漓的伤口背后,隐约露出森森白骨,看上去极狰狞。
木雪终于认出他的脸,他是西州会中的精锐之一,是使剑的一把好手,快剑有着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夺过东风堂不少人命。
他倒下的地方恰巧在方无相视野之外,占据地利,是最适宜突袭的位置。
他纵剑而起的时候,一定也抱着同样的想法,所以将全身的力气倾注于剑上,往方无相背后刺去。
再紧实的肩背,也不过是血肉之躯,也抵不过利剑的锋芒。
然而他错算了。
他的锋芒根本没能触到目标,便觉腕上发紧,下一刻,方无相的脸已正对着他,他甚至没能看清对方的动作,手腕便失去了知觉,如折柳一般垂落,剑从指间脱出,坠至脚边。
他慌忙抬起头,迎上对方的视线。
方无相背迎着落日,阴影中的脸因为怒意而泛着赤色,与残阳镀出的光晕融为一体,仿佛在熊熊燃烧似的。
这是他眼中所见的最后一道光景。
木雪站得距离尚远,竟也不禁心惊胆战。她看出那人的剑法绝不拙劣,突袭的招式绝无破绽,然而,他却全然不是方无相的对手。方无相也未施与他半点怜悯,旋即抬掌出招,径直向他胸膛击去,掌风如气贯长虹,一招之间,便将那可怜人的心口震碎。
最后一个敌人也倒下去。
逆光而立的身影披着满肩余晖,竟像是寺庙中供奉的不动明王,身负烈焰,怒目圆瞪,以愠怒震慑邪魔。
但他终究不是佛,只是一介凡躯,他身后的赤焰也烧灼着他的体肤,一寸一寸地蚕食着他的身影。
木雪的心里说不出地沉重。
她是领奉宋云归之命,前来镇恶除邪的。
——倘若方无相堕入邪魔,施行恶举,滥杀无辜,便将他就地正法,绝不可恕。
她本不敢相信堂主的话,直到她亲眼看见清光涯上的情形。
她周遭的同僚已经跃跃欲试,堂主招募方无相的消息早已传遍东风堂上下,倘若方无相辜负了堂主的期许,那么为他而留位置便会空出来,倘若能在此役中将他击溃,便极有希望顶替他坐上高位。
与浑噩度日的江湖浪人不同,世家子弟永远身处竞逐之中,永远不知懈怠,永远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向上攀爬的机会。
眼看同伴蠢蠢欲动,木雪高声道:“且慢!”
距离木雪最近的男子偏过头,问道:“堂主有令,此刻不出手,更待何时?”
此人名曰宋芒,虽与宋云归姓氏相同,却并不沾亲带故,但他处处争强好胜,尤其急于在宋云归面前表现,恨不得早一日成为真正的亲信。
木雪面露不悦,道:“堂主的命令我当然知道,我是说且慢出手,勿要轻举妄动,你听不懂吗?”
宋芒笑道:“怎么?木师姐该不会对这假和尚动了凡心吧?”
这声音极其刺耳,木雪不禁皱眉,冷冷道:“当然不是,无相功深不可测,你若不愿像那些人一样,平白送掉性命,最好听人一劝,谨慎行事。”
宋芒又问:“那师姐说该怎么办?”
木雪咬牙,道:“结阵。”
她在门派中虽无甚亲朋簇拥,但终归有着首席弟子的威严,一言既出,众人便依照她的号令,各自振剑出鞘,结成严密的剑阵,将她团簇在正前方,阵眼的位置上。
宋芒依旧在她身旁,没等她开口,便抢过她的话,高声道:“诸位,今日我们东风堂一定要拿下此役,别再给天极门抢了风头!”
宋芒的豪言壮语显然比木雪的谨慎言辞更受欢迎,话一出口便赢得阵阵附和声。
木雪不与他计较,率领众人攀上清光涯。
今日一同结阵的弟子共三十有二,个个训练有素,如此浩大的阵势,却只为对付一个人。
他们所对付的人却没有表露出半分畏惧,径直迎上前,问道:“是你们出卖我的朋友,纵容初家兄弟将他绑走,是吗?”
木雪没有点头,也没有反驳,她当然不曾出卖元宝,但她并不清楚其他人的动向。
她身旁的宋芒却轻蔑一笑,道:“是又如何?”
木雪一惊,偏过头去看宋芒的神色,宋芒却只是虎视眈眈地看着对面的敌人,等候着厮杀的机会。
木雪忽地明白,在宋芒眼里,方无相已经是个死人,他根本不在乎死人是正是邪,更不屑于倾听死人的问题,他只是想要死人早些死得彻底,给活人让出高攀的路。
方无相仰天大笑,道:“什么名门正派,什么行侠仗义,统统都是骗人的谎话,东风堂和西州会一样,没有一个无辜,没有一个冤枉,你们既然来了,便陪他一起死吧!”
一个‘死’字吐出口,夺命的拳掌便随之落了下来。
*
无相功的名号,得来是有缘由的。
修习此功,便要淡观万物,摒除己欲,远离喧嚣,涤空心性,眼中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纵然世间有千面万相,亦不染纤尘,一心至纯。
如此臻入极境,才造就了武林之中至为坦荡的功法,人心没有私欲,好像是树没有阴影一般。不着形貌,无迹可寻,所以才所向披靡,无可战胜。
蓝田寺上千年履历记载中,凭借旁门武艺破过无相功的人,至今未有其一。
然而,蓝田寺终究还是被皇帝降旨定罪,方圆千里的百姓再无一人前往寺中烧续香火,千年古寺无以为继,最终走上衰败覆灭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