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室内没有点灯,门缝紧闭,窗叶也低掩着,周遭一片晦暗,狭窄凌乱的屋舍仿佛被拉得很大,很空旷,只有距离足够近的人,才能看清彼此的模样。
柳红枫垂下眼,凝着枕在自己膝上的人,问道:“长涯,你是不是有秘密瞒着我?”
段长涯的胸口微微起伏,淡淡道:“我待朋友一向坦诚,并无对你隐瞒任何事。”
柳红枫皱眉:“但我想不通,你明明胜了,为何会受这么重的内伤?”
*
段长涯也凝着柳红枫的眼。
他枕在对方的膝上,仰望着对方的脸颊,以如此姿势,两个人都很难逃开彼此的视线。
他没让柳红枫等太久,便答道:“我与你说过,我小时候体况不佳,一直仰仗习武强健体魄,所以我的内功一直有亏缺,根基不稳,比旁人更容易受伤。”
“原来如此,”柳红枫的手指轻轻擦过他的额头,“实在难为你了,你的童年想必过得很苦。”
段长涯怔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茫然,像是试图追忆过去,却又迷失在遥远模糊的记忆中。于是他答道:“不过是幼时懵懂的年岁,无甚特别,也无所谓苦乐。”
柳红枫只是摇头:“这话就不对了,幼时的年岁才是一生中至为关键的时日,就像是绳子末端的绳结,往后哪怕你走得再远,但你的根却始终拴在那个结里。”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幼时莫非有过痛苦的经历?”
这次轮到柳红枫怔住,他全然没有料到段长涯的反应,这人虽无甚城府,但直觉却准得令人发指。他隐约意识到,就在自己观察对方的同时,也被对方紧密地观察着。
段长涯枕在他的膝上,每每开口说话,喉咙带起的震动顺着他的腿部传遍全身,留下一阵微弱却奇妙的触感,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一根琴弦,任由对方的手指弹拨,擅自发出诚实的响动,一念一想都逃不过对方的耳朵。
他放弃了说谎的想法,舒了一口气,答道:“我失去了母亲。”
段长涯一怔,随后道:“看来我们的经历一样。”
柳红枫却摇头道:“不一样,你的母亲是尊贵的郡主,我的母亲却是贫贱的妓女。”
段长涯道:“抛却身份,都不过是俗世中的凡人,本质并无不同。”
柳红枫沉默良久,才开口道:“长涯,你小时候一定很惹人喜爱,我若能早点认识你,早点与你交朋友,或许我们便不会是此刻的模样?”
段长涯挑起眉毛:“难道要我变成柳千的模样,与你吵得不可开交么?”
柳红枫在脑海中勾勒出对方描述的场面,忍俊不禁道:“罢了罢了,你还是当个正人君子,乖乖让我调戏得好。”
段长涯想要反驳,但脑袋枕在对方膝盖上,始终有些理亏,所以把滑到喉咙边的话咽了回去。
方才的笑声让凝滞的空气缓和了些,但黑暗仍旧是深沉而空乏的,像是无底的深渊,吸食着他们心中的寥寥无几的快乐。
段长涯的表情又凝重起来,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觉得这雀背坞遭受何人劫掠,才变成这幅狼藉?”
柳红枫道:“大约是西州会吧,初家兄弟首当其冲,他们素来有凌强持弱的秉性,一定不会放过这个趁火打劫的机会。”
段长涯点点头,但又皱眉道:“虽然雀背坞是他们所抢掠,但杀害船夫的不会是他们,他们还没有那么厉害的本事,能同时毁船杀人。”
柳红枫问:“莫非真的是方无相?”
段长涯道:“绝不会是他。”
“你当真能够断言?”
“是我亲手将剑插进他的心脏,一个人的嘴或许会说谎,但死前的心跳声绝不会作假。”
他的口吻虽然笃定,语调却异常低沉。亲手杀死方无相的经历,已是他难以释怀的心结。
柳红枫道:“其实你未必非要杀他。”
段长涯却叹了口气,道:“倘若没有众目睽睽,我势必设法放他一马,但他当众杀人,且使出了那般所向披靡的武艺,已然成为众矢之的,倘若不杀他,我便会失信于众。”
“你已做了那么多正确的事,偶尔失信一次又有何妨?”
“不行,正因为我处处正确,才更加不能失信,而今瀛洲岛已萧条至此,我若失信,武林必回失序。倘若人人疲于自保,抛却侠道信义,互害互残,那么不等通航恢复,武林便已自取灭亡了。”
柳红枫叹道:“你这少爷的位置也太难坐了,就算让给我,我也不要。”
段长涯自下而上地望着他,道:“你保持现在的模样就好。”
“怎么,现在的模样枕起来更舒服么?”
“……”
段长涯没有作答,脸上竟飘起一丝红晕。
柳红枫终于放开对方的鬓发,道:“其实我还有一件要事,须得告与你知晓。”
“何事?”
“为方无相挡剑而死的元宝,屁股上也有死囚的烙印。”
段长涯露出惊色:“你看到了?”
柳红枫答道:“我叮嘱小千去看了,他的眼神很尖,决不会看错,而且他素来诚实,也决不会说谎。”
段长涯沉吟道:“迄今为止的命案,都与死囚脱不开干系。若有死囚的名录倒还好说,可惜如今瀛洲岛陷入孤境,名录也无从得知。”
柳红枫宽慰他道:“至少你知道其中一个名字是我。”
段长涯凝着他,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可还知道别的线索?”
柳红枫摇头:“天牢看管甚严,直到获赦的时刻,我们都被蒙着头眼,除非是同牢的犯人,否则只能听到脚步声,而看不到脸庞,脚步声繁杂,有男有女,有沉有轻,我实在听不出更多讯息。”
段长涯叹了口气,但很快道:“你不必忧心,我会继续寻找别的办法查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