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264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谢青鹤只得用力在她昏睡穴上揉按,硬生生将她放倒。

  过了一会儿,车停了下来,车夫在外说:“蒋先生,最近的医馆到了。听说这里坐堂的大夫医术不怎么好,要不再走三五里,得胜坊里有位王神医……”

  谢青鹤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神医来救治,他需要的是全套针具、尽可能多的药材、制药器皿。

  他把蒋幼娘抱下马车,医馆马上就有大夫前来接诊,见蒋幼娘头缠纱布就知道是外伤,还专门找了一位精擅外科的大夫来跟着。谢青鹤要了一张靠墙的诊床,大夫很自然地上前接手,就要拆纱布,谢青鹤皱眉问道:“洗手了么?”

  那大夫见多了刁钻蛮横的病人,板着脸说道:“老夫坐堂行医二十……”

  谭长老拎了一壶烈酒过来,谢青鹤冲洗了手,直接上手给蒋幼娘拆纱布。

  眼见谢青鹤手脚麻利细致,那大夫愣了片刻,等纱布拆完,看见蒋幼娘脓肿血污的右眼时,那大夫顿时就不干了:“病人伤得如此严重,你若抬来叫老夫救治也罢了,你自己在这儿一番折腾,若是把人治坏治死了,岂不是坏了我们回春堂的名声?你这是故意讹我们啊?!”

  说着这大夫就让药童去找掌柜:“快,把老邱找来,这是有人来闹事!碰瓷儿!”

  有谭长老在一边掠阵拉偏架,自从谢青鹤抱着蒋幼娘进门的第一刻起,整个医馆就被占领了。

  各家医馆药铺的摆设都有既定的章程,说起来都大差不差,谢青鹤要找什么东西很方便。各个大夫药童学徒全都被谭长老拦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谢青鹤大摇大摆地取用医械物资,替蒋幼娘处置捂了几日并未好转的伤口。

  刚开始这些人还在气急败坏、同仇敌忾,恨不得叫骂两声,且对身边就诊的病人声明:“街坊们,你们也看见了!这与我们回春堂无关。是他们自己治的!”

  谢青鹤抓了三味不常用略带毒性的药材煮水,又问谭长老:“长老能赐一口清气么?”

  谭长老将他上下看了一眼,点点头:“能。”

  筑基之后修行有成的修士才能给得出这一口清气,也是颇为珍贵的东西,轻易不肯施舍的。

  谢青鹤把三毒汤煮成浓酽的药汁之后滤出,谭长老对着热腾腾的药碗吐出一口清气,旁人看得不明所以,只有谭长老能看见自己喷出的那口气并未消散,而是宛如月下水纹上泛起的点点星光,尽数埋进了那一碗奇异的毒汁里。

  谢青鹤拿了另外一只碗,将碗里的毒汁晾凉到合适的温度,用手沾着替蒋幼娘擦洗伤眼。

  不过三五下,谢青鹤的手指就被毒汁腐蚀破皮,露出粉嫩的肉色。很意外的是,只是皮肤被腐蚀,没有流血,也没有伤到皮层下的肌肉。

  在附近围观的大夫药童学徒们都惊呆了,叹为观止。

  谭长老也忍不住问:“三毒生肌汤?”

  谢青鹤专注地清理着蒋幼娘的眼伤,无暇他顾,敷衍地点点头。

  清创的痛苦让蒋幼娘险险从昏睡中惊醒,不必谢青鹤请求,谭长老就动手点了她昏睡穴。谭长老有修为在身,他的手法自然比谢青鹤那样硬生生地揉按巧妙有效太多,蒋幼娘又沉沉睡去。

  谢青鹤不断蘸上毒汁为蒋幼娘清洗伤眼,脓血尽去之后,露出残破的眼珠。

  谭长老心知是没救了,却对谢青鹤存了几分不可思议的寄望:“能救吗?”

  谢青鹤缓缓摇头。

  人力有时尽。

  蒋幼娘的眼睛被戳伤得太厉害了,如果伤后马上救治,还能恢复一点点视力。

  受伤之后就稀里糊涂地缠了起来,里面伤得乱七八糟,甚至流出脓血……未曾伤血入脑、危害她的性命,已然是个奇迹。现在剩下一半的眼珠子也是个死物,留不住了。

  蒋二娘跟雁嫂紧赶慢赶走进门时,恰好看见谢青鹤把蒋幼娘剩下半个眼珠子挖了出来。

  “啊!——”蒋二娘尖叫一声,直接昏了过去。

  被拦在外边的大夫们七手八脚去救人,邱掌柜也急匆匆地跑了来:“怎么了?怎么了?”

  这会儿不需要谭长老去拦,几个坐堂的大夫就把邱掌柜拦住了,说了事情前因后果,又悄悄告诉邱掌柜:“别闹别吵,咱们偷偷瞧着,这少年的手法用药……啧啧,有点意思。”

  谢青鹤曾有几世做了行医济世的营生,治病救人手脚十分麻利,替蒋幼娘治伤不在话下。

  不止回春堂的大夫们想要悄悄偷师,谭长老也略懂岐黄之道,看着他的手法也有几分探究之心。

  就如适才说风水之道,谢青鹤的很多做法都不传统,讲究因地制宜,手里有什么就用什么。粗看觉得他不讲规矩,细究起来就忍不住拍案叫绝,这就有些运用之道存乎一心的意思了。谭长老修行日久也到了瓶颈之处,谢青鹤的想法给了他许多新方向,让他总有豁然开朗的惊喜。

  不过,伤了眼睛的是蒋幼娘,谢青鹤情绪受累,脸上就没了常挂着的温和笑容。

  他穿着蒋英洲的皮囊,看着不过一介少年,一旦放下脸来,连谭长老都莫名其妙有点怵。

  到具体施针的时候,谢青鹤自认受皮囊限制,身边又有谭长老这么一位修行有成的大修行者,便请谭长老代劳。何处施针,用几分力,入几分深浅,但凡谢青鹤说得出来,谭长老就做得到。

  几个坐堂大夫全都竖起耳朵偷师,到下午饭点儿,连饭都不肯去吃,有病人就拖着病人,没病人就抄抄方子,打理打理药橱——平时都是药童学徒的活儿,今天都捡了起来,反正不肯走。

  针刺之后,谢青鹤又给蒋幼娘开了方子,几样药炮制的手法也与寻常不同,他借了回春堂的器皿亲自动手,几个坐堂大夫都挤了过去围观。谢青鹤只得告诉他们:“若能用的方子我都留下来。这炮药之法你们用不了——缺了引子。”

  最珍贵的引子,当然就是谭长老吐的一口清气。普通医馆药铺哪里用得了这样的药材?

  这时候,回春堂已经有人在熬三毒生肌汤。药材与水、火候都是一样的,学着谭长老的样子吐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拿手指去沾了一下,发现根本就没有腐蚀皮肤的效果,就是很普通的毒汁。

  “看样子,就是差一口气。”这大夫叹气。

  若是蒋幼娘伤重,恰逢谭长老在场,谢青鹤也不会用这么奢侈的世外之方。

  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已是月上中天。

  雁嫂安排了车夫去城郊给贺静报信儿,又给回春堂包了丰厚的诊金,借了厨房,给各人做了饭。眼看着蒋幼娘一时半会不能挪动,还去贺家搬了铺盖屏风等物,安置在回春堂的角落里,让谢青鹤夜里能打盹休息。

  谢青鹤再三感谢谭长老,请他回去休息,谭长老摇头说:“本座修行之人,坐一会儿就好了。”

  那边蒋二娘早就顾不得男女大防,趴在蒋幼娘床边沉沉睡去。

  既然各人都不走,回春堂才上了门板。雁嫂又给负责打烊收摊的学徒伙计发了赏钱。

  谢青鹤说:“今日多谢你了。”

  雁嫂福了福身,把准备好的酒菜端了上来,让谢青鹤和谭长老再吃一点。

  因雁嫂之故,谭长老对贺静也颇为好奇,问了两句。

  谢青鹤就把与贺静、原时安相识的故事说了一遍,听说贺静带人去迁西侯府保护原时安,又非要谢青鹤记着富贵身故之仇,谭长老对贺静颇为赞赏:“听来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小家伙。”

  谢青鹤吃了一颗卤花生,观灯不语。

  ※

  次日,城门刚开不久,贺静与原时安都乘车赶来回春堂探望。

  若是不是成渊阁被火烧的意外,再过两天,迁西侯府就要吹吹打打去赵府过礼,只等亲迎就是凿实的夫妻了。蒋幼娘在赵府弄瞎了眼睛、奄奄一息地回来,原时安哪里脱得了干系?这个夫为妻纲的年代,老婆干了坏事,首当其冲要坐罪的是丈夫——你怎么能管不好自己的妻子?

  原时安和赵小姐的亲事还差临门一脚,暂时还算是未婚夫妻,原时安依然吓了一跳,深觉惭愧。

  谢青鹤并不接受他的歉意,说:“这事真相如何,等三姐姐醒了再说。”

  谭长老则笑眯眯地看着贺静:“这就是贺公子?”

  贺静被他看得后背发毛,去看谢青鹤的脸色:“先生,这位……?”

  “这位是世外仙门长老,谭前辈。谭长老,这就是原时安,他在成渊阁被抽离了魂魄。”谢青鹤觉得谭长老简直不务正业,跟着在回春堂蹲了一夜,不就是为了验看原时安魂魄时携带的灵源么?

  谭长老嘴里说不急不急,手掌在原时安肩上轻轻一拍,原时安的地魂瞬间脱体飞出。

  谢青鹤见惯不怪。

  拥有寒江剑派正派传承的大修行者,都是操控魂魄的行家。

  人在离魂状态没有记忆,原时安的地魂神色平静地在回春堂里转了一圈,跑内院台阶坐下,仰头看着天空。谭长老跟着走了出去,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什么都没有。

  “你过来,本座看看你。”谭长老吩咐。

  修行者的元魂对魂魄带有威压,通常都能让抵抗心不强的魂魄自动听话。

  原时安回头看了他一眼,起身往回走。

  谭长老正要拉着他看身上残留的灵源,哪晓得原时安脚步不停,走到了谢青鹤身边,像是长不大的小孩子一样,坐在谢青鹤的身边,抱住了谢青鹤的腿,把脑袋挨了上去。

  在原时安的眼里,谢青鹤是一尊神光四溢无比威仪的光华之像,原本应该畏惧膜拜,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充满了依恋与孺慕,就敢上去抱着靠着。

  谭长老只能看见原时安的魂魄,看不见谢青鹤藏在皮囊里的元魂,就觉得非常奇怪。

  “你抱着他做什么?”谭长老问。

  原时安紧紧地抱着谢青鹤的腿,喃喃说:“保护我。”

  谢青鹤解释说:“我叫过他的魂。可能是隐约记得一点儿。”

  谭长老看着谢青鹤的眼神又有些古怪。地魂是识魂,没有感情。原时安若是寻求庇护去抱着谢青鹤,谭长老并不觉得怪异。现在原时安明明就生出了孺慕依恋之心,反常之处必然在谢青鹤身上。

  这时候也顾不上去探寻真相,谭长老耐着性子靠近原时安,检查他的魂魄。

  原时安很不安,死死抱着谢青鹤:“别碰我,别碰我。”

  谭长老瞅了谢青鹤一眼。

  谢青鹤尴尬地说:“您……自便?”

  谭长老把原时安浑身上下都翻了一遍,在他腰肋处发现了一道看不见的痕迹。谢青鹤受皮囊所限,什么都看不见,谭长老在原时安腰上发现的痕迹轻轻一按,原时安就不断地流泪。

  见谭长老按个不停,谢青鹤不得不提醒一句:“魂泣伤根本。”

  谭长老嘲笑道:“你这个教写字的先生倒是会护短。”

  说罢,谭长老将手往地上一抹,居然把原时安掉在地上的“泪珠”都捡了起来,全部糊在了原时安脸上。原时安苍白的魂体如水波一样漾开,居然把流出的泪珠又吃了回去。

  谢青鹤拱拱手。谭长老这一手补魂绝技,绝对是千年难得一见。

  “得了。”谭长老在虚空中抓到了一丝诡秘莫测的气息,顺手揪住原时安的领口,直接就把他塞回了皮囊里。

  原时安一直歪头坐着,突然呼吸一沉,缓缓睁开眼。

  谢青鹤与谭长老说了这么大一堆,在场的知情者都有点毛骨悚然,这会儿原时安突然回魂,把正在跟他赌气的贺静都吓了一跳,忍不住问道:“你醒啦?!”

  原时安还是什么都不记得,眼底带着一丝迷茫。

  谭长老从袖子里摸出三枚古钱,叮铃拍在掌心,偏头看了屏风内侧还在昏睡的蒋幼娘一眼,说:“你在此照顾姐姐,这事有我处置,不必挂心。”

  原时安和贺静都一头雾水,见谢青鹤点头,贺静先抗议:“先生,这事我……”

  “你帮不上忙也使不上劲。”谢青鹤打断了他的反抗。

  谭长老嘿嘿一笑,说:“要替你的书童报仇?”

  贺静先看谢青鹤的脸色。见谢青鹤神色缓和点点头,他才去问谭长老:“前辈,您也知道我家富贵儿的事了?此事岂能善了!”

  “你这脚且走不得路。这样吧,我若是捉到了施术之人,将他带来这里讯问,如何?”谭长老对贺静十分慈爱。

  贺静连忙作揖:“多谢前辈。”

  原时安说不上话,静静站在一边,跟着施礼:“多谢前辈。”

  蒋幼娘的伤处不宜挪动,只能在回春堂将息。若是别的地方还能花钱买个安静,药铺医馆是治病救人的地方,绝没有叫人关门歇业的道理。雁嫂昨日花了重金,请回春堂在后门支起棚子坐诊。

  这会儿大堂空了出来,才能把原时安、贺静与他们带来的下人安置下来。

  一直到了午后,蒋幼娘才慢慢苏醒,谢青鹤给她吃了止疼的汤药,她的情绪还算安稳。

  原时安很关心在赵家究竟出了什么事,却不能着急去问。反倒是蒋二娘更急切,问道:“小妹,你在赵家究竟是怎么了?眼睛是谁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