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297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在铺子里找了一圈,不见舒景人影,蒋二娘心中的惶恐逐渐积攒了起来。

  她不知道舒景究竟做了什么事,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仓惶之下,以为舒景找弟弟自首去了。想起弟弟两次训诫舒景的严厉,蒋二娘太害怕舒景吃亏受罪,才会披头散发连夜上门来找。

  “我就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跑呢……”蒋二娘想得脑袋都大了,“他若是想跑,早就该跑了,为什么非要今天跑呢……那难道是我……吓着他了么?”

  说到这里,蒋二娘还有些自卑。

  不管舒景是不是罪籍奴婢,蒋二娘都为自己和离之身自卑,认为自己矮人一截。

  她不顾妇人家的矜持体面,主动戳破了与舒景之间的那一层窗户纸,以她这些日子被舒景各种勾引得来的经验,她认为舒景对她也是有意的。哪晓得舒景不肯与她做那好事,还半夜爬起来跑了个不见踪影,蒋二娘被抛在原地,自然怀疑起自己是否自作多情。

  这边不自信的蒋二娘满腹愁绪,坐在一旁的谢青鹤也已经喝了两杯凉水,心中气闷。

  他知道自己不该动此凡心,也知道自己如此生气是受了皮囊所累,以至于心志不坚、七情外泄。

  但,他是真的动怒了。

  一连十多天,舒景天天给蒋二娘添堵,时时刻刻撩拨触怒蒋二娘,非要把蒋二娘气得心慌气短,觉得诸事不顺,心中生厌。这是正常人干得出来的事么?

  不管舒景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他对蒋二娘所做的一切,就是彻头彻尾的虐待。

  最恼人的是,谢青鹤知道舒景在操控蒋二娘,虐待蒋二娘,蒋二娘却毫无所觉。她甚至觉得无所谓!她还在纠结舒景为什么连夜跑了,是不是她的表白把舒景吓跑了!这姑娘找得到重点吗?!

  谢青鹤此时的怒气,有八分是舒景给的,剩下两分都落在了蒋二娘身上。

  偏偏他能制裁收拾舒景,对蒋二娘束手无策。说到底,他是做弟弟的,能把一头栽进情天孽海的姐姐怎么办?说话之前,也得三缄其口。谢青鹤压住了所有情绪,慢慢地问:“二姐姐,买他回家第一天,他就故意装可怜,博取二姐姐同情。二姐姐是忘了往事?”

  蒋二娘岂会不知道舒景狡猾,她想了想,低声说:“我记得。只是……素日里相伴,他都十分可爱,有时候明知道他是故意讨好,故意做可怜,还是忍不住想要宠一宠他。”

  “他一连十多天,天天给姐姐捣蛋,处处添堵冒犯,使姐姐常蓄郁气,情志不爽,辩解一句迫不得已,是为了姐姐好,为了姐姐打算,姐姐就算了?就原谅他了?”谢青鹤问道。

  蒋二娘摇头说:“我知道他不是为了我好。他就是想胁迫我,提醒我,他对我很重要,要我保护他——他平日也不是这样的,没出事之前,他都很好。想是太害怕小鱼了,才会这么做。我是有些生气,可他也是逼不得已,难道我还能跟他计较,训斥责骂他吗?他只要露出难过的表情,我就……”

  蒋二娘没有说下去。很显然,她已经被舒景死死拿住了,根本舍不得舒景难过。

  谢青鹤也没办法了。

  他很理解爱上一个人是怎样的心情。他这样冷静清醒智计无双,都能被束寒云死死辖制住十多年不得解脱,蒋二娘眼界见识能力都比舒景差了十万八千里,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简直是注定的结局。

  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蒋二娘看着弟弟沉静的脸庞,指尖抠着杯沿,心中一片慌乱。

  谢青鹤再是生气恼怒,多年历世下来,行事已成法度。蒋二娘若是他的女儿,他自然可以管束蒋二娘,不许她与舒景多作纠缠。蒋二娘是他的姐姐。蒋二娘的人生,他只能提醒建议,最终该走上什么方向,还得她自己决定。

  摒弃所有情绪之后,谢青鹤才慎重开口,说:“在我问明白他的过去之前,二姐姐不要深想婚嫁结侣之事。这一条是底线。”

  蒋二娘被说得脸颊绯红,低声说:“我也……没想过这事。”

  谢青鹤不管她如何羞涩,沉静冷峻地说:“不管他过去的事究竟怎样,我得提醒二姐姐。”

  “他身手极好,受过很刻苦的训练,读过很多书,有很多致命的见识。而且,他很擅长操控他人,也从不介意操控他人。二姐姐与他在一起,处处被他碾压控制,就算他撒谎说喜欢二姐姐,二姐姐也不能分辩真假,哪一天他要算计二姐姐的性命,二姐姐也只会心甘情愿地为他赴死——”

  “我不是危言耸听。二姐姐,请务必要记好我今天所说的每一句话。”

  蒋二娘下意识地替舒景辩解:“他不是那样的。我又不是傻子!”

  谢青鹤:“……”

  蒋二娘也觉得劈头盖脸反驳了弟弟的说辞,似乎对弟弟不大客气,赔笑了一下,带了些讨好地说:“我也没有想过那么远的事。就是想着,不让他死。你若是有法子,能不能帮帮他,帮他和小鱼说和说和?他好好一个良人,坐罪成了奴婢,已受了惩罚,也不必那么地……赶尽杀绝吧?”

  不等谢青鹤答应,她又思忖着改了主意:“这也不好。万一说不通,反倒叫他暴露了行藏。”

  “要不,我和小严搬远一些,回镇上去住?前几日大姐差人来送信,问我是不是也回家里开间铺子,她参股和我一起做。我……”

  谢青鹤听见这提议就头大,说:“此事再说吧。等他回来了,我问问清楚。”

  蒋二娘很敏锐地问:“弟,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回家?”

  谢青鹤的不悦已经到了极处,仍是好声好气地说:“离着爹娘太近了,总有辖制。二姐姐想要回临江镇做营生,人各有志,我不能相强。不过,严戟是我的奴婢,今日就先收回来了。”

  蒋二娘顿时着急了:“你要对他做什么?你不是说……你把他给我了呀?”

  “他从前到底怎么回事还没弄清楚,纵然弄清楚了,他一身臭毛病。姐姐再是非他不可,我也洗干净了再给你。时候不早了,姐姐休息吧。我也累了。”谢青鹤打开门,给了蒋二娘一盏灯。

  蒋二娘在家里的屋子一直都铺着,丫鬟也常去打扫,随时都能安置,谢青鹤就没有送她回铺子。

  她捧着灯出门,看着东方将明,颇有前途未卜的惶然。

  ※

  谢青鹤说,舒景如宿鸟惊飞,总会归巢。

  蒋二娘做着天一亮人就回来了的美梦,第二天满怀期盼的起床,舒景并没有梦幻般地出现在她面前,反倒是谢青鹤当头一棒,安排她与三个养女搬回来住。

  “没有男人看守门户,带着三个小女孩住在街上,总是不大安全。”

  谢青鹤没有征取蒋二娘的意见,直接就让老黄去铺子里帮着搬了家。

  如今羊亭县治下还算平安,称不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也很少听说有半夜翻墙打家劫舍的匪盗出没。只是这年月对女子贞洁太过看重,一旦出事就是承担不起的后果。

  蒋二娘便生出了一些不好的预感,问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谢青鹤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就只有一两日,也是搬回来更安全。”

  家里人口多了起来,东厢住不下,庄彤和贺静也不再来上课,就把书房腾了出来住人。

  谢青鹤住在堂屋,起居卧室书房都是齐全的,西厢的书房一直是蒋幼娘在使用。现在突然被腾出来给大丫几个女孩子住,蒋二娘担心妹妹不高兴,拿着绣样去讨好了两句。蒋幼娘不禁好笑:“二姐真是多心,家里人少就宽敞些住,人多就挤着些,多大回事?值得这样。”

  两姐妹分开住了许久,复又合宿一院,感情上反而亲近了不少。

  蒋二娘忙着铺子的生意,又忧心舒景的去处前途,没功夫多管闲事,蒋幼娘也知道跟姐姐吵架会让弟弟烦恼,平时尽量让着蒋二娘。两人居然没有再吵架。

  蒋元娘时常使人来送信送礼物,多半是各种吃食日用,恨不得把兄弟姊妹的吃穿用度都包圆了。

  李常熟疯了之后,蒋元娘在幕后掌家,日子过得很是扬眉吐气。唯一让她觉得遗憾的是,她膝下空虚,没有子女。爹娘都是不好亲近的性子,蒋元娘生活寂寞,很想与兄弟姊妹走动。

  于是,蒋元娘不停写信劝说两个妹妹,叫蒋二娘回临江镇开铺子,叫蒋幼娘回去与她做伴,她也可以陪妹妹读书写字云云……当然,若是能把弟弟一并哄回来就更好了。

  对于蒋二娘和蒋幼娘来说,跟着弟弟过日子和跟着大姐过日子,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真要考虑日后,跟着大姐反而更加保险。蒋元娘有家有业非常稳定,蒋英洲却青春年少,总有娶妻生子的一天。一旦弟媳妇进门,生下几个孩子,自成一格家庭,久久待在家里白吃白喝不肯嫁人的大姑子们,只怕就是弟媳妇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蒋幼娘跟着谢青鹤的日子久了,想事情非常无法无天。

  眼看着大姐又写信来催开铺子的事,她跟蒋二娘挑明了说:“我知道二姐姐担心日后。不过,二姐姐可要想好了。回了临江镇,以后要应酬的可是娘。若是不回临江镇,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看一看弟妇的冷脸——做弟妇的,难道还能拿巴掌糊我们不成?”

  这一番话顿时就把蒋二娘惊醒了。

  她也不是受虐狂,自由自在地生活了两年,哪里还受得了在张氏眼皮底下讨生活的痛苦?

  常年被克扣饮食、吃糠咽菜都能忍,那时时刻刻担心被训斥责罚、动辄得咎的惊惧,就像是一场已经清醒的噩梦,绝不想再经历一遍。

  蒋二娘的女红铺子做得不差,铺子是自己的,人工也不花钱,每月都有保底几两银子进帐,若是遇上换季,赚上七八十两也不稀奇。不说大富大贵,养家糊口是尽够了。

  蒋幼娘见她的营生做得踏实,也有些只花不进的焦虑,就凑上去巴着蒋二娘,也要卖工。

  蒋二娘最开始就嫌弃她瞎了眼睛绣工不好了,这会儿铺子在挣钱,觉着白养着妹妹也无所谓,也就含混地答应了下来。哪晓得蒋幼娘绣出来的活儿非常漂亮,蒋二娘大为吃惊,仔细看了几遍之后,她去找蒋幼娘算账:“你做活儿邋遢就罢了,怎么去找弟弟帮你绣?他男人大丈夫怎么好做女红?”

  蒋幼娘找出绣篓,将布蒙上绷子,指尖轻轻一缕,就把丝线分成了十二股,快得让蒋二娘吃惊。

  随后蒋幼娘穿针引线,指尖轻轻一弹,细针飞过绣布,仿佛一道轻烟。

  蒋二娘目瞪口呆:“你,你这……”

  “弟教我的呀。我倒是想附庸风雅,学点什么琴棋书画。到头来还是喜欢绣活儿。二姐,你等我把这手艺学得精致了,能扛得起铺子的活儿了,到时候我来做活儿,你来学这飞针。真真儿好玩又有趣,做得好看又不费眼睛。”蒋幼娘搂着她的肩膀,嘻嘻笑道,“我来教你。”

  蒋二娘先有些胆怯了:“那我能学得会吗?不了不了,我还是……就看你做。”

  蒋幼娘就怂恿她:“不就是一根针么?二姐绣活儿本就最好,我都能学会,你能不会?”

  蒋二娘才生出些勇气,好奇地看着蒋幼娘玩弄针线,下午就开始了练习。

  有铺子营生占据着白天的精力,打烊之后又常与妹妹一起玩耍,蒋二娘忙得只有在夜里躺在被窝里才会想起舒景,想起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她知道弟弟不赞同他们的事,她也怀疑弟弟是使了缓兵之计,用谎言把她暂时安抚住了,她想,小严可能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管她夜里怎么猜测,怎么流泪,次日也不敢去找弟弟询问此事。

  没了弟弟帮忙,蒋二娘也不知道该怎么寻找舒景。总不能报官说自家有逃奴吧?

  蒋二娘就这么抓心挠肺地混过了整个夏天。

  又是一年秋高气爽之时,谢青鹤已经熟练地准备好木屐、登山杖,打算带着全家出门秋游。

  鲜于鱼乘着飞鸢如约而至。

  与从前不同的是,他这回不是孤身而至,带了一个人来。

  “小严?!你怎么啦?!”蒋幼娘非常惊讶,上前将鲜于鱼带回来的男人看了好几遍。这人形容削瘦,看上去风尘仆仆满身憔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哪有半点丰神俊朗的旧貌?

  这时候蒋二娘还在铺子里守着,全然不知朝思暮想的舒景被鲜于鱼带回来了。

  谢青鹤闻声出来,鲜于鱼上前见礼,解释说:“真人。这人千里跋涉一路腿着上了寒山,没路引就一直在荒地里当野人,脏了河里洗洗,饿了打点野味、吃些果子,到了寒山脚下,跟野人也没两样了。指名道姓要见弟子——我以为他来寻仇呢。”

  谢青鹤听着笑了笑,上下看了舒景一眼。舒景满身憔悴削瘦,这是长途跋涉自然消减的模样。身上没有半点内伤外伤,很显然,鲜于鱼或是寒江剑派都不曾对他动手。

  “他去找你,叫你把他带回羊亭来?”谢青鹤问。

  “真人说笑了。他若仗着真人奴婢的身份,以此胁迫弟子,留在羊亭就能如愿,何必往寒山跑?昨天之前,弟子都不知道他和您的关系。”鲜于鱼说着收起脸上笑意,认真地说,“他没说自己在羊亭为奴,自承劫后余生,要与弟子做个了断。”

  谢青鹤听明白了:“那是去送死。”

  鲜于鱼面带微笑,舒景却低下了头。

  这时候院里老黄郑嫂都在,蒋幼娘还带着两个丫鬟,人多口杂。

  谢青鹤指了指屋内,蒋幼娘识趣地带着丫鬟回房写字,老黄去劈柴,郑嫂回厨房择菜,只有鲜于鱼与舒景跟着进了屋。鲜于鱼进门熟练地摆茶,舒景就低头跪在榻前,沉默不语。

  “真人还不知道吧?舒景……就是他,籍册上的名字叫严戟,舒景是他的本名。他是靖西侯豢养的刺客。平时跟在靖西侯世子身边,说是靖西侯的养子也不为过。因为身手很好,技艺奇高,靖西侯非常笼络他,对他很是看重。”鲜于鱼说。

  谢青鹤看着舒景的表情,每当鲜于鱼提及靖西侯的时候,舒景都有一个很明显的厌恶情绪。

  “靖西侯在府中养了许多刺客,舒景就是其中之一。靖西侯告诉所有的刺客,他有一道来自宫中的密令,负责替皇室豢养私兵,专门负责替朝廷剪除不能明正典刑的罪人。每一个被下令除去的罪人都罪大恶极——要么是巨贪巨腐,要么是通敌叛国,要么是玩弄权术、苛虐百姓……”

  舒景低下头去,谢青鹤已经看不清他的面目了,只能看见他微微收紧的指节。

  “靖西侯骗了他?”谢青鹤问。

  鲜于鱼点头:“不是代天锄奸,权奸铲除异己而已。”

  舒景在家中服侍了两年时间,谢青鹤已经从他的出身来历、处事习惯猜到了一二。

  舒景在罪籍上的名字是严戟,人市官牙都能查到他的来历,知道他是靖西侯府坏事后发卖出来的奴婢。靖西侯府倒台也是近年来朝廷中牵扯极广的大事,朝野都有风闻。

  而且,迁西侯府与靖西侯府有宿怨。

  最初谢青鹤牵扯到原时安昏迷事件时,谢青鹤就听贺静八卦过靖西侯府倒台的原因。

  据贺静所说,靖西侯与宁郡熊太守皆受余阁老支使,蓄养刺客,暗杀异见者。直到余阁老倒台,被皇帝下令彻查时,身为爪牙的靖西侯与熊太守才随之被抄家籍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