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311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谢青鹤觉得有些渴,喝水喝药都能缓解,便没有反对。

  使女把药端来,谢青鹤闻了闻味道,就知道这方子太过古早,颇不对症。

  岐黄医道并不是越古早越好,数千年来一直有新药被发现,医者对病症的了解也在逐渐加深。不过,这药虽然不对症,却也不会加重病情,喝不坏就将就喝吧——他这会儿也不能说,拿笔来,我自己开方子吃。

  吃药之后,姜夫人又拿了一块糖渍的梅子,放在谢青鹤嘴里。

  谢青鹤宁可来一杯清水漱口。然而,姜夫人将他视作小儿,他就只能乖乖把渍梅含着。

  “吃些豆粥么?”姜夫人问。

  谢青鹤想吃酸汤面。不过,这个时代的相州没有酸汤面的做法,连酸汤都做不出来。他只好点点头,姜夫人亲自喂他吃了半碗豆粥,又叫使女取水给他漱口,才让他躺下休息。

  谢青鹤在姜夫人屋里养病,住了四五天,发现陈丛对姜夫人屋里一切都很熟悉。

  也就是说,陈丛小时候经常住在这里。

  谢青鹤整理陈丛的记忆,发现陈丛跟着姜夫人的时候,并没有疯狂嫉恨堂弟陈隽,也没有对父亲陈起生起多少幽怨之情。姜夫人病逝之后,陈丛突然性情大变,变得愤世嫉俗。

  不过,他也暂时没力气想太多。

  陈丛的身体太虚弱,春夏交替之时,昼夜温差颇大,他这一场病就跟春雨一般,淅淅沥沥,缠缠绵绵,总也好不干净。谢青鹤不大想住在姜夫人的眼皮底下,姜夫人却不肯放他独居,只得蹲在正房里养病。

  这些日子,常来正房陪姜夫人的妾室们都消失了,据茜姑说,是姜夫人不叫她们来。

  茜姑笑眯眯地说:“小郎君想谁啦?婢子这就去请。”

  谢青鹤关心的是花氏的失踪,府上究竟是怎么个看法。这么多天过去了,没听说过有人去追,也没人提起过失踪的花氏,好像花氏一开始就不存在。然而,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问。

  倚香馆那边没有传出坑杀姬妾的消息,那就是詹玄机把陈起劝住了。谢青鹤也略略安心。

  又过了四五日,谢青鹤自觉好得差不多了,正要向姜夫人请示,搬回自家小院去。

  遇刺卧床多日的陈起也养好了精神,这一日,叫人把他抬回了正房。使女们正要去抱谢青鹤,叫他出门给父亲见礼,外边的陈起已经对着姜夫人咆哮了起来:“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姜夫人出身大家,平素也是极其体面的贵妇,被丈夫劈头盖脸骂了一句,脸上就挂不住了。

  “郎君何出此言?”姜夫人长跪而起,“妾有何过失,竟受此羞辱?”

  “倚香馆花家的小娘刺杀我,你是我的夫人,不着急为我寻医问药,反倒忙着安排花折云逃出府去,你是算准了我要勒死她出气,故意放跑她!”

  “东楼所有人都看见那小畜生跑去敲清轩的门,把白芝凤赶出门来,带着詹玄机往倚香馆跑——你不但要救花折云,连倚香馆那群包藏祸心的贱人也想救!”

  陈起用拄杖将桌上所有灯盏杯具扫得粉碎,面色狰狞:“你是我的夫人,还是刺客的夫人!”

  花氏是谢青鹤放跑的。

  去东楼搬詹玄机做救兵,也是谢青鹤的想法。

  这一切都与姜夫人无关。

  谢青鹤闻声就要往外跑,被茜姑一把抱住,死死按在了内室:“小郎君,不要,不要出去。”

  谢青鹤竟然挣扎不开。

  门外姜夫人居然没有辩解,默认了陈起所说的一切罪责,半晌才说:“妾所作所为,皆为夫君贤名。夫君既有争霸之心,问鼎之志,岂能为了区区一个刺客,落下擅杀残虐的骂名?”

  “你若为我贤名着想,为何不思进言劝诫,反要偷偷行事?不过是撒谎!搪塞!”

  陈起愤怒之下,将拄杖朝着姜夫人头脸挥击,在旁的使女帮着挡了一下,也没能彻底挡住,生铁铸成的拄钉擦过姜夫人的脸颊,倏地豁开一道口子。

  谢青鹤听声不妙,门外又响起使女慌张地哀求声,他也急了:“快放开我!”

  茜姑一时没注意,就觉得手臂一麻,不自觉地松开。

  谢青鹤飞奔着冲了出去:“阿母!”

  姜夫人大吃一惊,见他跑得这么快,实在是没机会把他推回去了,只好大袖一张将他搂在怀里,死死护住:“你怎么出来了!”

  “来人,把这个小畜生拖出去!”陈起喝令。

  跟在陈起身边的卫士都很犹豫,家主唯一的儿子,府上唯一的小郎君,这是好动手动脚的么?

  陈起冷笑道:“刺客已死,花折云也已逃出相州,如今府上只有这一个后患奸细。快些拖出去乱棍打死!”这一句话,直接就把小郎君贬为包藏祸心的刺客之后,卫士们不得不上前了。

  姜夫人死死抱住他,说了陈丛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那句话:“儿是夫君世上仅有骨血,托花氏体腔而出,譬如珍珠出于蚌壳,莲花出于污泥,岂有以腥臭泥沙见罪珍珠白莲的道理呢?”

  陈起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他被刺客伤了根本,日后能不能人道,能不能再有子嗣,大夫也无法断言。

  若是不能了呢?这个带着花氏骨血的贱种,就成了他在世上唯一的血亲子嗣!

  他痛恨被花氏算计摆弄,然而,这个小畜生……

  他赌不起!

  两边僵持许久,陈起让下人扶持着起身,一手拄着拄杖,颤巍巍地走到姜夫人身前,低头看着被姜夫人死死护在怀里的谢青鹤。

  谢青鹤不愿与他对视,只怕抬眼的瞬间就会迸出怒气。

  姜夫人则颤声道:“夫君!”

  陈起猛地挥手,啪地一耳光抽在了姜夫人带血的脸上:“你闭……”

  嘴字没出口,谢青鹤已忍不住捏住了他的手腕,缓缓抬起眼皮,与他赤红癫狂的双眸对视:“人是我放走的,大姑父也是我去请的。这一切都与夫人无关。父亲怪罪,儿任凭责罚。”

  光是看着他那双恼怒的双眼,陈起也读得出没说出的半句话:别动姜夫人。

  一旁的卫士们惊呆了,姜夫人都惊呆了。

  这年月人命如草,不止姬妾宛如牲畜物件,随意买卖杀戮,姬妾所出的子女当然也不值钱,死了就埋,埋了再生。一怒之下打杀子女的父亲多不胜数,哪个小儿胆敢如此忤逆父亲?

  陈起反过手捏住谢青鹤的胳膊,颤巍巍地将他从姜夫人怀里提了起来:“你倒有些胆识。”

  姜夫人还要拉扯,陈起已经站不住了,一把将谢青鹤摔在身边卫士怀里:“带走。”

  “夫君,夫君开恩!”姜夫人不甘心地拉住卫士的胳膊,想要把谢青鹤抢回来。

  “拉拉扯扯做什么?我自己的儿子,还能吃了他不成?”陈起居然摸了摸谢青鹤拉扯间变得乱糟糟的头发,“就这么一个独苗,我亲自养,夫人有什么意见?”

  姜夫人意见很大。

  然而,见谢青鹤微微摇头,她犹豫片刻,说:“他才六岁,还在吃奶。别的保姆奶味只怕吃不惯。叫他的保姆跟着去吧。”

  谢青鹤听见这句话脸都青了。什么叫他才六岁,还在吃奶?!这么多天养病不起,谁都没有提过吃奶的事,他已经把这种奇葩的事情彻底忘记了。哪晓得姜夫人为了安插人手,又把素姑提了出来。

  他只盼着陈起反驳姜夫人,绝不许任何人跟去照顾他。

  让谢青鹤始料未及的是,陈起居然答应了!

第190章 大争(2)

  跟着陈起生活的日子,没有谢青鹤想象中的艰难。

  陈家一直处在急速扩张之中,陈起在相州为父丧守制,陈家的兵马却分作两线,东侵菩阳,南窥岳西。东线领兵的是陈起的义弟单煦罡,去岁开始捷报频传,南线领兵的则是陈起的堂兄陈非,守在峒湖南望岳西,岳西一城括七县,已经有五个县城被陈家收入囊中。

  陈起哪怕守在祖坟边的棚子里也很繁忙,前线战报要看,还得跟幕僚团商议前线下一步的战略,替前方周转粮草辎重,当然还要笼络敲打人心,毕竟人不在前线,兵放出去了,也怕不把稳。

  现在陈起意外受了重伤,精力不如平时旺健,忙完了公务只想躺倒,哪有空整治儿子?

  他把谢青鹤从后宅拎到前院又不闻不问,连儿子的吃穿用度都没安排,下人服侍起来也很懵逼。

  主子们衣食住行都有份例,根据身份不同,旬月取用的资源也不一样。往日陈丛有姜夫人照顾,又是后宅的独苗,受到了后宅全方位的补贴。搬到前院之后,后宅的补贴就送不来了。

  ——陈起是个出身草莽的武夫,他娶了世家出身的姜夫人,又害怕姜夫人或随姜夫人来的陪嫁混入奸细,可能会谋害自己。毕竟,这年月世家贵女太彪悍,为了亲爹谋杀亲夫的例子并不少见。父亲只有一个,男人么,人尽可夫。

  所以,陈家前院后宅的厨房是全然不同的两套系统,陈起的衣食都由他的心腹把持。

  但是,按照陈家的家规,陈丛不过妾生子,能从府中得到的供养非常简薄。陈起没有发话开恩,吩咐另外安排衣食,府上唯一的小郎君就得过苦日子了。

  素姑天天都在掉眼泪。

  陈起没有给谢青鹤安排住处,前院主事琢磨半天之后,把正堂的偏室收拾出来,让小郎君暂时安身,素姑看见那地方原本堆着竹简与皮卷,因春雨连绵,许久没有开窗透气,屋子里还透着一股尘朽的味儿,忠心耿耿的保姆姑姑就啪嗒啪嗒掉眼泪:“苦命的小郎君啊……”

  谢青鹤:“……”

  待厨下送来饭食,器皿倒是精致漂亮,漆碗铜盏,饭食就很可怜了。

  一碗白水菘菜,一盘沥水蒸熟的粟米饭。

  谢青鹤觉得这时候的粟米与现世略微不同,想想如今距离现世尚有千余年,没有经过一代代农人选种耕作,如今的粟米种子不大“听话”倒也正常。

  他好奇地吃了一口,只觉得细小的米粒满口乱跑,那滋味真是……怪难吃的。

  素姑坐在他对面又啪嗒啪嗒掉眼泪:“苦命的小郎君啊……”

  谢青鹤:“……”

  天黑了下来,素姑去寻前院主事,问他要油膏点灯。

  主事为难地给她匀了二斤羊油,说这是整个月的花用,用完了就没了。连用作灯芯的棉芯也只有一尺长,烧一寸少一寸。

  素姑自打进府就在姜夫人的照拂下伺候陈丛,莫说油灯,蜡烛她也是随便点,从来不顾惜的。

  这会儿突然从天堂掉进了地狱,素姑委屈得不行。不过,羊油勉强也能烧,她知道这地儿没处说理,只能忍耐。拿到照明的东西之后,素姑又问前院主事要熨被褥的木炭:“小郎君睡前要暖被子的,没有熨斗怎么安寝?”

  前院主事快晕了:“这个真没有。”

  原因很简单,陈起是个草莽出身的武夫,他日子过得很糙,也没打算学上流世家精致起来。

  所以,陈起睡觉之前,不会让丫鬟用熨斗烫被褥,也没有往帐子里焚香的习惯。

  若是往前三四个月,冬天正寒冷的时候,前院还能找到陈起取暖用的炭火,这会儿已经是暮春时节了,后宅妇人们还在烧炭取暖,陈起换了春衫,都打算穿夏衫了,哪还有能塞进熨斗的小炭?

  素姑是哭着回来的。

  她也不敢当着前院下人的面哭诉,只能抱着谢青鹤嗷嗷:“苦命的小郎君啊……”

  谢青鹤:“……”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天,谢青鹤没觉得有多不好。

  陈家的下人非常有分寸,就是照章办事,并没有刻意克扣为难。

  给他准备的被褥略显粗糙,但都是崭新的,且浆洗得干干净净,送来的吃食也都新鲜干净,食材就是按照他妾生子的身份份例来,不多也绝对不少,偶尔他说要喝热汤,厨房还会特意给他做了送来——相应的,下一餐的菜就会少一些。

  唯一让谢青鹤略觉不适的是,这个时代的人是真的不爱洗澡。

  家里给他安排的柴火是有限的,主要用来给他做饭。这天气用冷水洗漱扛不住,所以,份例中的柴火还包括了早晚热水洗脸漱口洗脚的份额。想要洗澡?十天才能洗一次。府上安排各位主子吃穿用度的份额上,压根儿就没计算天天洗澡的柴火数量。

  素姑天天掉眼泪觉得他受了苛待,偏偏在洗澡这个问题上,素姑完全不理解谢青鹤。

  “小郎君风寒刚好,可不能再受寒了。这个月就不要洗了。”说罢,素姑将热水从帕子里用力拧干,就跟擦家具一样认真地把谢青鹤从头到脚擦了一遍,擦完还用逗傻子的口吻嘻嘻,“干净啦!又是香喷喷的小郎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