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342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伏传想了想,说:“姑母,儿只能确保眼前人是否身怀巫术。”

  ——当奸细并不需要懂巫术。温阳公主送来的两个美婢就不懂巫术。

  陈氏扶着他幼弱肩膀的手指勾了勾,低声说:“姑母明白个中道理,你只管看巫术吧。”一个身怀巫术、鬼神难敌的奸细,杀伤力可比普通奸细强悍上百倍。两害相权杀其重罢。

  詹家的仆从从上到下分批前来受验,其中有不少老仆跟着詹玄机鞍前马后服侍几十年,在詹玄机跟前也甚为得脸,陈氏不敢轻怠,起身欲要解释,这批人没有一个炸刺,不等陈氏开口,纷纷下拜表示理解,万事都以郎主、主母安危为重,陈氏感动地抹了抹泪。

  谢青鹤在一旁看着深深感慨,这位姑母是真的特别会做人,眼泪都是帕子糊出来的。

  詹家的心腹世仆都悄无声息地验了过去,底下人就更不敢出头抱怨了。整件事安静平稳地快速进行,一批人进来,一批人离去,伏传挥手放行,谢青鹤也没提出异议,很快就看了个大致。

  “都看完了么?”陈氏也搞不清楚家里究竟多少下人,只能问身边的管家。

  这时候在她身边站着的男女两位管家,男管家管外事,恭敬地拱手称是,女管家管内事,闻言略有些犹豫,轻声说:“下女仆妇们都来过了。黎夫人和小姜夫人没过来。”

  黎氏和小姜氏是詹玄机的两位妾室,是陈氏年长无子,主动为詹玄机所纳。

  谢青鹤则在听见小姜夫人四个字时,突然想起了那没来由的“莽子”二字。

  姜夫人是个很谨慎的脾性,她背后嘲笑陈起,从不会当着陈起的妾室儿女——只有她自己的陪嫁簇拥、绝对安全的时候,她才会毫不在乎地骂陈起莽莽。谢青鹤之所以记忆模糊,是因为他陈起小时候会在姜夫人身边睡觉,姜夫人误以为他睡着了,才提起莽子云云。

  他心中有了许多联想,也没有着急询问。静观其变。

  果然陈氏犹豫片刻之后,吩咐说:“让下人们都退了,该做什么做什么。你亲自去请阿黎和阿姜,说话客气些,郎主重伤卧床,要她们来探望一回。”

  女管家懂事地离去。

  陈氏则柔声交代伏传:“乖儿,待会儿姑父的两个小星过来,你悄悄看一眼。”

  伏传点头:“明白。”

  陈氏不住抚摩他的脑袋侧脸:“真是个乖乖。”

  这一通爱的揉搓弄得伏传有点遭不住,不住回头看谢青鹤:大师兄,救救我。

  谢青鹤含笑不语。

  伏传只得奋力自救:“姑母,姑母坐一会,吃些奶酥。”

  陈氏牵着他的手,很温柔细心地把他带进小客堂,把他放进坐榻之后,仆妇捧来兽皮给他覆上膝腿保暖,背后垫着软枕靠背,小食案上又是热汤又是甜浆,还有一大盘子奶酥,照顾他饮食。

  “常日不来往。”陈氏看着伏传满眼慈爱,“日后多来姑母家里顽,姑母爱重你呢乖乖。”

  伏传只能讪讪地给了个憨笑。

  这要没有今日救命之恩,只怕他独自来詹家叩门,能被陈氏一碗冷水打发出去。

  然而,来自成年女性的温柔也确实太过面面俱到,伏传若在软枕兽皮之中,身边还有个美貌侍女专门服侍他吃东西喝水,本就舒服得有些陶陶然,过了一会儿觉得背后膝盖处都暖烘烘的,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出来两个夹在棉衣中的小碳炉,那暖烘烘的热源正来自于此。

  “冷么?”陈氏关心地问。

  伏传摇头,去看谢青鹤的脸色:“大兄那里有小炉子么?”

  陈氏不禁抿嘴一笑:“自然是有的。”

  他两人坐在一张榻上,各据一方。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伏传也不好意思往谢青鹤怀里钻。

  正说话间,外边传来稀稀落落的脚步声,有人打帘子,有人低声说话,没多会儿,一个青春美貌的女子逶迤进门,仆妇帮她褪了身上的厚衣裳,露出她纤细单薄却风流的身段,她目不斜视对着陈氏袅袅下拜:“阿舍姐姐,郎主到底是怎么样了?下人说又遭了暗害,我困在后宅只顾担心了。”

  陈氏并不介绍她给两个侄儿认识,与谢青鹤伏传点了点头,起身领着她往内走:“郎主正歇着,小声些……”

  陈氏很不放心詹玄机的安危,内寝与憩室这道门不许关闭,连门帘都大大敞开。

  她与这位妾室进门之后,服侍伏传饮食的女婢就提醒了一句,请伏传隔屋检查。早前伏传查看家里上下仆从也都是远远地看一眼,并没有上手接触,所以,隔着一道门也不妨碍。

  伏传看了片刻就摇头,说:“没事。”

  马上就有女婢借口送热汤进去,对陈氏暗示了结果。陈氏即刻不着痕迹地将妾室送了出来。待这位妾室离开之后,陈氏方才回来问道:“阿姜为何不来?”

  女管家回禀道:“小姜夫人身患急症,浑身发热,起不来床。也怕她过病给郎主与夫人。”

  陈氏怒道:“难道是真叫她来探望郎主?她起不来,你就使人抬了她来!怕过了病气给郎主,叫她在门口稍停片刻而已!我瞧你是昏了头!——还不快去把人抬来!”

  女管家满脸惶恐正要下去,陈氏又喝令:“等着!带一队卫士去!”

  小姜氏不肯来受验,陈氏就怀疑她有问题了,只怕下人去了枉送性命,非得带上卫士才放心。

  伏传回头看了谢青鹤一眼,得了准许之后,说:“姑母,儿与管家姐姐一同去吧。”

  陈氏倒是想让伏传去一趟,伏传年纪还小,还不到讲究男女大防的时候,去看一看詹玄机的妾室也没关系。但是,妾室卑贱之身,她也不好请侄儿亲自走一趟。现在伏传主动要求去看,陈氏大喜过望,蹲身理了理伏传的衣裳,亲自替他披上大衣,说:“劳烦你小人家操心。地上冰凉,叫姐姐抱着你去,可别受了寒。”

  伏传嘴里答应,实际上也不想让人抱着,一闪身就跑出门去,女管家只得匆忙去追。

  陈氏也没怠慢留在屋内的谢青鹤,一遍一遍叫下人送吃食玩意儿,哄着谢青鹤消遣:“你姑父精力不济,叫他小睡片刻。你若是累了,不妨也眯一会儿。”

  谢青鹤问道:“我听姑母说小姜夫人,那位与阿母是同族本家么?”

  陈氏才突然意识到这事麻烦了!如果小姜氏真的有问题,这件事跟姜夫人脱得开关系吗?!

  她有些焦虑地在袖中握了握拳,解释说:“我与你姑父多年不得子嗣,便张罗着替他聘娶良家淑女为侧。我与你姜氏阿母走得亲近,探知她家中有年纪合适的闺秀,便千金求聘家来……”

  小姜氏还真的就是姜夫人的本家。只是姜夫人在陈家做主母,小姜氏却在詹家做妾,两位姜家女的身份肯定不会太亲近。但凡姜夫人与小姜氏血脉亲近些,詹家都不敢让她做妾室。

  这都是世家婚聘的潜规则,不必陈氏详说,谢青鹤也明白其中的道理。

  谢青鹤偏头去问门前立着的陈利:“巫女那边问出结果了吗?”

  陈利答道:“还没来报。只怕没有那么快。”

  田文在这儿待得不大痛快,陈氏接了妾室来往,他是肯定要走避的,一会儿进屋,一会儿躲屏风后边,困在后宅阴谋的感觉让他特别窒息。他出来请示道:“小郎君,某请命去问供?”

  谢青鹤也很关心那巫女的供词:“劳烦许章先生。”

  见谢青鹤准许,陈氏也点了头,下人才肯把田文引去讯问巫女的别室里。

  陈氏等得心如火焚,还能稳稳地坐着,陪谢青鹤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她这时候看着清醒,说话全然不过脑子,倒是跟谢青鹤说了不少往事。

  谢青鹤才知道陈丛原本有四个姑姑,陈氏并非最长,最大的姑姑七岁就折了:“兵灾也是没奈何,我那时候小,家将将我塞在怀里,轻松带了出去。阿姊年纪大了,跟阿父同骑逃生——据说啊,阿父是最心爱她的,偏生不幸伤了马腿,只能步行。阿姊自认累赘,趁着阿父杀敌时趟入乱阵中,阿父就再也找不到她了……阿父到死的时候都心心念念要把阿姊找回来。其实,家里老人说见过阿姊的尸体,只是不敢告诉阿父。这事我们都知道,你阿父也知道,就不肯告诉你祖父罢了……”

  谢青鹤不大相信七岁的小孩能在兵灾中那么冷静地赴死,但,这事真相如何,也实在不重要。

  没序齿的大姑姑早已成灰,祖父陈敷也已经死了五六年了。

  陈氏又说剩下两个妹妹的死法。一个是养到了十二岁,生了一场病,叫了大夫神婆来看,药汤喝了,神婆给的迷药也吃了,终究没治好。另一个养到了十四岁,陈敷给她找了夫婿,是想与交州许家联姻,这女郎死活不肯,非要嫁给单煦罡——单煦罡是陈起的家将,一介庶人,陈敷自然不肯。

  “若不是你阿父护得紧,哪儿还有如今威名赫赫的单将军?早被阿父杀了。”陈氏说着叹了口气,“你那小姑姑性子太刚烈,听说阿父要杀情郎,当天晚上就用一把剪刀插了脖子。我们赶到的时候,她半个脖子都是豁开的窟窿。根本救不得了。”

  这些往事就与陈丛此后的记忆逐渐连了起来。

  难怪单煦罡终生未娶,浪荡一生,难怪单煦罡对陈起始终忠心耿耿,原来还有这等伤心前事。

  陈氏说话完全不过脑子,说完了又觉得失言,有些懊恼。谢青鹤察言观色,岔开话题跟她说了些詹玄机的伤情病理,话题引到了巫毒之上。陈氏才终于问了最重要的一件事:“这些玄奇鬼神之事,你们姑父尚且不懂,你与隽郎两个小儿,从哪里学来的这等见识?”

  在陈氏的心目中,詹玄机就是天底下最聪明最有学识的男人了,没有她丈夫不懂的事!

  谢青鹤解释说:“家里书库藏书万卷,儿与隽弟少少读通了些。”

  陈氏才恍然大悟:“阿父从前收了许多看不懂的竹简皮子,他们读过书的人看不懂,倒是你两个不读书的看懂了。可见认字也不是多重要的事。”

  陈氏是个典型的睁眼瞎,打小不读书的女郎,谢青鹤也不好反驳她,只好笑一笑。

  正说着话,有侍女进来低声回禀:“夫人,隽小郎君与小姜夫人一并来了。”

  陈氏心知不妙。如果小姜氏没问题,小侄儿肯定是独自回来。如今两人一起过来,肯定出事了。她不欲在屋内问话吵着正在休息的詹玄机,起身出门,这时候还在中午,天就黑了大片,细细碎碎落下雪花,陈氏连忙去护着伏传,用袖子替他挡着雪:“怎么不叫下女打伞?”

  “姑母,我在她屋内发现了一盆脏灰。”伏传转身招呼下人把火盆端过来,“寻常物件烧成灰烬或为漆黑灰白之色,若是欲色赃物烧了……”

  陈氏看着火盆里七彩斑斓的奇特灰烬,胆怯地退了一步:“这也是巫术?”

  小姜氏由几个下女扶着进来,身上披着御寒的斗篷,内里只有一袭轻衣,此时小雪纷飞,冬风凛冽,衬得她白皙瘦弱的脸蛋越发苍白可怜,她上前跪地哭道:“阿舍姐姐,妾不知情。妾全然不知情啊!上午妾起身就觉得浑身滚烫,只得卧床,合眼睡去人事不知——哪有力气起来烧什么东西?”

  她哭得梨花带雨,眼泪从她苍白的脸颊淌落,素净得没有一丝颜色,更没有一丝狼狈。

  哭得实在太好看了。

  “这火盆是妾屋里的火盆,火盆里的东西,妾实不知情啊!”小姜氏俯身磕头。

  詹玄机的后宅问题,其他人都不好过问,只能由陈氏裁决。陈氏这么多年来顶多处理一下给妾室们分发衣食物资的事,哪晓得今天居然要“问案”了?她勉强镇定下来,不去看小姜氏可怜巴巴的模样,问道:“服侍小姜夫人的下女仆妇是哪几个?”

  小姜氏屋内的所有奴婢都被押了过来,两个当值的仆妇上前回话,说:“侧夫人早上起来吃了一碗豆粥,片刻又睡下了。奴请她漱了口再睡,她也不答,一直沉沉睡着没起来。”

  另一个则替她作证:“奴都见着的。”

  “她在睡着没起来,这火盆里的东西又是谁丢进去的呢?”陈氏问道。

  仆妇也很懵逼:“这……火盆是一早就烧起来的,侧夫人病中畏寒,奴便多添了一个盆,放在屋内。对,对了!前不久,夫人命奴婢等都来堂前候命,那时候奴婢们都离了院子,侧夫人跟前是没有人的。”

  小姜氏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哭道:“浣姑,我待你不薄,为何要这么害我?!”

  浣姑明显没有陷害主人的心思,有些慌乱,磕磕巴巴地说:“不,不,奴的意思是,那时候……侧夫人还在睡着,奴婢们也不在跟前,说不定是有什么人故意把这脏东西丢进火盆,陷害侧夫人!”

  这慌乱中的发言提醒了小姜氏,她对陈氏哭诉道:“对啊,阿舍姐姐。我若要丢掉什么东西,趁着院内无人,可以挖坑深埋起来,也可以丢到其他人的屋内,至不济我把它扔到墙外……为什么要放在自己屋内的火盆里烧呢?这灰烬七彩斑斓如此特异,一看就知道有问题啊,我把它留在自己的床前,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阿舍姐姐,这是有人要害我啊!”

  伏传已经溜进屋内去找谢青鹤了,谢青鹤掀开被褥让他上榻,关心道:“冷不冷?”

  “鞋底子有些薄。不过我不怕冷。”伏传坐在他怀里去抱暖炉,“姑母这里真会享受。”

  “捂在被子里没有风,炭不多时就烧灭了。得备个人专管炭炉,摸着凉了就换。这么烧炭倒不如用沸水灌个暖壶塞被窝里俭省。”谢青鹤也算是很懂得享受生活了,比较看不惯陈氏的抛费人力。

  伏传见左右没人,小声说:“她养那么多人,也算人尽其职。”

  谢青鹤就明白了他的小心思,笑道:“好,回家也给你捂炉子。”

  伏传不大好意思地说:“那也不用。咱们灌个热水瓶子就是了,其实我也不冷,就是被窝里暖酥酥的歪着好惬意……”

  谢青鹤很理解他的感受。

  就像他在现世里寒暑不侵了,到冬天还是喜欢烤火。修行者再是逆天而行,皮囊与精神还是会有顺应四季的享受,大约一日离不开假合而成的皮囊,一日无法摆脱来自于骨髓深处带来的心瘾。

  “我觉得这个小姜夫人有些奇怪。”伏传轻声与谢青鹤商量。

  “哪里奇怪?”谢青鹤问。

  “她看上去是被陷害的,从头到脚都没有一丝与巫术沾边的迹象。我又觉得她今日的遭遇有些太奇怪……如果我是奸细,真要栽赃陷害她,会不会做得太粗糙儿戏了些?”伏传说。

  “可我转念一想,那两个丫鬟毒害姑父的手段,粗不粗糙?儿不儿戏?后来那个用鬼酿想要毒害你我与姑父的丫鬟,她也是够莽撞的……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很……”

  伏传考虑了片刻,用了一个形容词表达自己的感受:“狂放不羁?”

  “就好像大家都没有认认真真地搞刺杀和阴谋,做的事全都挺随心所欲。这么一想,我又觉得小姜夫人可能是真的挺无辜,被人陷害了……”伏传也挺为难。

  “也不必想当然。看证据。你只找到这个火盆?”谢青鹤问。

  伏传点头。

  谢青鹤往外看了一眼,火盆离得太远,他也看不太真切,想了想,说:“《溯灵真诀》?”

  “我会啊。”伏传挺得意。自从知道大师兄修行刻苦之后,他也不敢怠慢,但凡有空就会老实去藏宝洞翻书修行,《溯灵真诀》是比较高阶的正统术法,他能学会也花了些心思,被大师兄问到得意之处,难免有些想显摆,“可是溯灵真诀以风窍为穴,那东西都烧成灰了,没有灵如何回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