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351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帝芃是秦八世皇帝,弑兄登基,得位不正,常被议论。鄄城王则是被帝芃所杀的兄长前太子颖的儿子,史书记载,鄄城王自懂事起就痴痴傻傻,被帝芃捶杀之时竟以为叔父与自己游戏玩耍,临死前还大哭反问陛下为何砸臣?哭诉子臣头痛……就被帝芃哐哐砸死了。

  在陈丛的记忆中,陈起攻下青州之后,就把鄄城王的尸首挖了出来,隆重安葬。一边悼念这位年仅八岁就被砸死的倒霉蛋,一边控诉抨击帝芃暴戾,从根子上否认目前秦廷皇室的正统。

  毕竟,往上数三代的皇帝就得位不正,曾祖是个弑兄杀侄的坏坯子,曾孙子能是好东西?

  陈起是对天下势在必得了。

  这是攻打秦廷的号角。

  交代了下人去挖鄄城王的尸体,陈起又带着谢青鹤继续溜达,直到安莹赶来拜见。

  安莹曾是单煦罡的臂膀心腹,恕州城破之后,安莹因战获之事与单煦罡闹了矛盾,被单煦罡处以军法,差点就被砍了脑袋,陈起居中说情,改罚军棍,没等安莹养好伤,这人就跑到陈起帐前一番哭诉,反正不肯再回单煦罡帐下效力。

  陈起明白单煦罡和安莹演什么戏,他安抚好安莹之后,去单煦罡帐内坐了坐,这件事就办成了。

  单煦罡麾下最骁勇善战的智将落到了陈起手里,陈起在相州守丧三年内,单煦罡在菩阳带起来的二万精兵也有近六成跟着安莹稀释到陈起麾下。单煦罡缺失的兵力则由近年征战接收的俘虏与降兵补齐——这是单煦罡主动低调的安排,根本不必陈起费心。

  单煦罡聪明又忠诚,所以,不管秦廷如何散布谣言离间,陈起始终信任他,没有半点怀疑。

  陈起与单煦罡之间肝胆相照没有半点猜疑,安莹当然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想法。远远地看着一群护卫簇拥着郎主和小郎君,安莹一溜小跑着上前见礼:“郎主,仆来迟了。”

  “这是安将军。”陈起随口向谢青鹤介绍了一句。

  安莹连忙施礼:“仆安莹,拜见小郎君。”

  历史上这位安将军可是大大有名,官拜上将军,位至列侯。

  陈丛做皇子的时候,感觉陈起更宠爱堂弟陈隽,自认地位朝不保夕,很想娶安莹的女儿做侧妃,以此拉拢安莹增添自己的势力。安莹收到风声就干脆利索地把所有女儿、乃至于族中侄女都嫁光了。

  安莹把这事做得太绝,一股脑儿地嫁女又搞得风声太大,把陈丛气得要死。

  最绝的是,陈起知道这事之后,居然抚掌大笑,还故意把陈丛宣到御前,凶狠地嘲笑了一番。

  后来陈起死了,陈丛顺利登基,故意把安莹的小孙女纳入宫中为妃。

  安氏入宫不到半年就暴病而亡,对外说是暴病,其实是被陈丛虐待折磨而死。为了报复安莹,陈丛破天荒地准许安妃的棺椁发回娘家安葬,当时的安莹已经八十高龄,看见小孙女伤痕累累的尸身痛哭不止,安妃的丧事没有办完,悲伤过度的安莹便溘然长逝。

  安莹前半生鞍马劳顿、为陈氏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却因陈氏父子之争落得晚景凄凉,堪称悲剧。

  谢青鹤看见安莹的一瞬,脑子就闪过了他的一生,乃至于陈丛对他的怨恨、不忿,也都一一掠过心尖,很快就被谢青鹤镇压了下去:“明德将军免礼,请起。”

  “城里还安分?”陈起的问题很斯文。

  安莹不着痕迹地看了谢青鹤一眼,陈起父子俩都很坦然,没有半点回避的意思,他才说:“别驾杨林捧印出降,属官清查籍册、检点粮钱仓库时,治中于延引伏兵来袭,仆刚刚清理干净。”

  这是顾忌尚年少的小郎君在场,没有说得特别凶残。所谓清理干净,必然是灭门惨案。

  “于延与华璞五代姻亲。”陈起拿手指点了点安莹,“也要听听闲话。”

  安莹告罪一声,又说:“华家上下已清点完毕,除华璞、华离、华震父子三人外,其余人丁皆在册。”

  陈起没有去看俘虏的意思,转而问道:“找到华璞了吗?”

  “还在搜寻。”安莹小心翼翼地说,“可能是往西溃逃……”

  往西就是昨日谢青鹤过来的方向。当时有一大波溃兵逃过来,混乱中绕过了谢青鹤扎住的阵营,若是华璞混迹其中逃了出去,也未尝不可能。

  陈起看上去也不是很担心这一点:“青州带甲已近全歼,华璞孤身出逃能往哪儿去?吩咐下去,能找到尸体尽量找,找不到就算了。天寒地冻,叫孩子们打扫好战场尽早休整,都别冻坏了。”

  安莹顿时眉开眼笑,拱手道:“是。”

  说话时,陈起一直带着谢青鹤往前走,几句话功夫已经转到了别宫后边。

  华家自四十年前受封青州牧起,就一直守着陪都青州,这三十年风云变幻、群雄并举,华家也动了许多心思,秦廷派来青州的新州牧根本进不了城,秦廷为了面子好看,只得发诏令任命华家子弟为青州牧,华家也正式将衙门搬到了别宫办差。

  “华家占着青州四十年,杀死秦廷派来的州牧,在出云殿坐卧办公,可笑却不敢公然出入别宫,将大片宫室空置。”陈起伸手推开一扇宫门,宫殿内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放着各种家具器皿,却没有任何人居住的痕迹,“微末鼠胆,也敢争雄天下。”

  谢青鹤心想,你在相州仿建宫室,不也遮遮掩掩,不敢修得太嚣张吗?也就是现在仗打得顺风顺水,地盘越来越大,敌人越来越弱,才敢嘲笑人家鼠胆。

  陈起站了一会儿,觉得这地方有些阴冷,说:“是不是偏了些?”

  安莹答道:“是。这边是建南宫,位在别宫西线,太阳还没起来,是有些寒冷。”

  “走,去建安宫。”陈起转身时居然还摸了摸谢青鹤的后脑勺,一副很父慈子孝的模样,只差没去拉谢青鹤的手了,“别宫始建的宫室,五世皇帝寝起之地,该当是个好地方。”

  安莹张了张嘴,到底没有说话。

  陈起带着谢青鹤往建安宫走,一路上继续讲古,说别宫里的往事。

  走到建安宫之后,陈起才发现这里已经不住人了,里面堆着秦五世皇帝龙白的遗物,里面还供奉着龙白与诸后妃的神位。他很错愕:“什么时候弄成这样了?”

  安莹也不大清楚:“想来是……华家的安排?”

  陈起走进正殿,将供奉龛上的神牌看了片刻,突然伸手将案上素净的铺巾扯下,供桌上已经放了几日干瘪发硬的糕点与净瓶鲜花,全都倾洒在地。

  “冷么?”陈起问谢青鹤。

  不管谢青鹤冷不冷,陈起都向下人索取了火盆——不要手炉,要火盆。

  他带着儿子坐在供奉秦氏皇帝神位的别宫正殿中,夏赏带着下人把龛上神位都扫了下来,堆放在陈起的身边。他先把放在最中间最大最豪华的秦五世皇帝的神位投入火盆中,见火烧不烂,又取出来叫安莹用刀劈碎,再放进盆中当柴烧着取暖。

  “从前你年纪小,为父也不曾与你讲过旧事。”陈起看着被焚烧的神位,继续讲古。

  “我的祖父,也就是你的曾祖父,陈皮刀——现在要尊称皮刀公,他老人家生于草莽,原本也没有名字,只知道姓陈,有一门制皮的手艺,邻人便叫他‘皮刀’。你如今是鲜少穿皮了,要穿丝绸,最细的棉布,是不是?呵呵,为父小的时候,最威风的就是穿猛兽皮,老虎皮,熊皮,至不济也要穿身豹子皮……”

  “扯得远了。先说你的曾祖父,他老人家手艺极好,乡野闻名,邻县有富户猎得猛兽,也会请你曾祖父前往鞣制。他也凭着这一身好手艺,赚了不少银钱,娶了一妻一妾,生了好几个孩子。”

  “若是照着这么下去,也就没有你与我了。”陈起突然说。

  谢青鹤哭笑不得。

  陈家的家世来历不是什么秘密,毕竟陈起是当了皇帝的猛人,祖宗八代都扒干净了。

  陈敷是陈皮刀的老来子,原因是陈皮刀年轻时曾经历了一场灭门之祸,妻妾儿女都死了个干干净净。这事又和秦廷脱不开干系。陈起在建安宫里烧秦五世皇帝的神位,给儿子讲祖宗的故事,讲述家仇是次要目的,只要是宣扬以陈代秦的合理性——陈家与秦皇室有世仇。

  “丰谷三年,九世皇帝乾诏令天下,征召百匠入王都修建万岁宫。皮匠本不在征召之列。修宫殿么,石匠,木匠,花匠,画工,雕工,窑工……皮匠也没有用武之地。”

  “丛儿,你见过役夫苦力,如何挖土凿石,如何垫土筑台么?”

  谢青鹤当然“没有”见过。陈丛出生之后,相州陈府的大工程都差不多干完了,陈家风风火火在外打天下,哪顾得上家里?他摇摇头。

  “比杀人辛苦。”陈起说。

  安莹恭恭敬敬陪在一旁,闻言都抽了抽嘴角。

  “每天都是干不完的重活,夜里就睡在乱石旷野之上,役夫还得自带粮食,没多久就有不少征夫病饿而死。有监工士兵来搬走死人的尸体,有时候来不及,尸体就在工地上发烂发臭。”

  “不断地有人逃跑,被抓回去,继续逃。”

  “皇帝只管催问万岁宫的进度,听说役夫纷纷逃跑,他非常生气。”

  “这时候就用得上皮匠了。很生气的皇帝下令征召皮匠,把逃跑的役夫抓回来之后,一个个剥皮填草,用木架竖在工地上,威吓其余征夫,不许他们再逃跑。”

  “你的曾祖父,”陈起提起陈皮刀时,居然忍不住笑了笑,“他老人家带着许多粮食,兴冲冲地进了王都,以为自己要去给皇帝鞣皮做御匠,到了万岁宫的工地,他才知道,原来他领的那份御赐的工,是去杀人剥皮。”

  “乡野邻人都称赞他是个和善温柔的老实人,一个和善温柔的老实人,又怎么会去杀无辜之人,再剥下无辜之人的皮呢?他在工地挨了半天,等到天黑之后,串联了一伙石匠瓦工,杀死监工与守夜的士兵之后,逃了出去。”

  这显然就是当年那场反抗剧目的巅峰了,出生草莽的匠人们,如何能与秦廷对抗?

  “秦廷想来不会放过曾祖父?”谢青鹤明知道后面的故事发展,这会儿还得努力配合。

  “那是自然。你曾祖父带着那群匠人逃出去之后,呵呵,那时候万岁宫附近皆是大山,他们不敢走大路,也找不到官道,在山里走着走着就迷路了。一路歪歪斜斜地打听询问,直到两年之后,才终于回到了家里。”陈起面不改色地撒谎。

  谢青鹤知道那段往事,陈皮刀与那批匠人们害怕秦廷追捕,故意在山中盘桓,不敢现身。

  落到陈起嘴里就是迷路了找不到家,替祖宗脸上贴金,总有办法挽尊。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残忍了。秦廷找不到躲在大山里的陈皮刀与那批匠人,九世皇帝又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便顺着招工名册找到这批人的家乡,将一家大小尽数处死。陈皮刀的妻妾儿女死得很惨,一家六口不分男女,全都被剥皮填草,用木桩插在县衙门口示众。

  陈起说起这段往事时,又烧了一个神位,是五世皇帝的妻室宣皇后的神位。

  “他日杀入王都,攻破皇城,必报此仇。”陈起轻描淡写地说。

  ※

  和想又不敢的华家不同,陈起如今兵强马壮、气势冲天,二话不说就住进了青州别宫。

  建安宫被华璞供上了神位,陈起也嫌不吉利,就将寝起之处安排在了□□宫。

  这座宫室是秦八世皇帝所建,历经二十年始成,除了没建安宫名气大,实际上宫室更宽敞大气,用料也更奢侈堂皇,也不如建安宫那么陈旧。陈起住在了正殿,谢青鹤就住侧殿——不是可怜巴巴的军帐了,没必要父子俩挤在一起。

  攻占一个州城之后,要忙碌的事情非常多,陈起打仗时没有带谋士,安莹很熟练地杀人清扫。

  降臣、降将都有,陈起也不是全盘接收。主动出降的别驾从事杨林就被陈起非常嫌弃,前来拜见时被陈起一顿痛骂,羞辱得面无人色,灰溜溜地脱下官服,在大雪中赤脚离开。

  也有一些官职不怎么高的文士,被陈起笼络赐宴,一口一个先生,带回菩阳任职。

  待散席之后,陈起就拿出一卷皮纸,告诉谢青鹤:“白先生写了个可用的名单给我。”又教导儿子,“人才可用,却不能留在原籍。青州新降,若本地人士串联,城就不好守了。”

  谢青鹤已经在青州待了四天,陈起时时刻刻将他带在身边,隐有交托青州之意。

  谢青鹤也渐渐看明白了陈起的尴尬。

  恕州打下来之后,单煦罡声势冲天,军中不是没有想法。为了遏制住这种很不理智的“想法”,单煦罡主动分割了麾下兵力,把最有前途的将领安莹交给了陈起,这是一种很有默契的和平过渡。

  然而,陈起自己也有得用的心腹,如陈慈、项兰等人。

  安莹此人有取代单煦罡、独立指挥大战的资质,陈起既不忍心耽误了他的天资与能力,又不能让陈慈、项兰等旧部寒心,此次青州之战,陈起重用安莹,就是为了替安莹揽功建威。

  可青州之战打得再好,对陈慈、项兰等人来说,安莹仍旧是“外人”。

  好巧不巧谢青鹤跑来前线,又是战场神射,又是冬夜足疗,陈起就有了一个更大胆的想法。

  ——叫儿子坐镇青州,安莹独领一军守城。

  陈起还要继续往东,剑指王都,青州就会自动成为“后方”。远处有单煦罡领兵策应,哪怕安莹麾下的兵力略少一些,也不会特别危险。

  更重要的是,青州这地方是秦廷陪都。把陪都交给亲儿子,政治意义也大不一样。

  叫陈丛回相州开府,何不如在青州开府?

  “儿听说,明日白先生也要进城了。”谢青鹤想摊牌了。

  老这么不阴不阳地暧昧着,不好安排下一步。那封宽释姜夫人的手书得送回相州,若是真的被留在青州,还得想办法把小师弟接过来。以谢青鹤所想,小师弟哪里离得开他?

  “他会带人来接管青州民务。明日他来了,叫他与你引荐细说。”陈起的态度也很明确。

  “阿父当真要将青州赐予儿?”谢青鹤问。

  陈起呵呵笑道:“不是自家地盘,折腾起来不心疼。青州是秦廷陪都,自五世皇帝起就是两京并立,这城里什么衙门都很齐全,待白芝凤来了,为父叫他给你多拨几个能干的幕宾,只管去玩。许多事,书上读来皆是虚晃,还得自己试一试才知道深浅。”

  前世陈起到临死前三年才册立陈丛为皇太子,这回天下都没打下来,先叫儿子学着当皇帝了?

  谢青鹤不知道陈起发什么疯,但,这事对他,对小师弟,乃至于对陈家上上下下摇摆不定的家臣、家老,都是好事。如果前世陈起也能这么早决定嗣子,安家的悲剧根本不会出现。

  谢青鹤起身施礼:“儿谢阿父赏赐。”

  陈起笑了笑,好像也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