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385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他已经死了。

  燕城王握着他纤细的手,这只手有使用各种兵器磨出的薄茧,之所以显得纤细,是因为这只手的主人尚在少年。哪怕头顶着荆王的封号,锦衣金冠之下,这仍是个不足十六岁的少年。

  燕城王带过兵,打过仗,见过太多的死人,他知道死人是什么样的,他知道荆王已经死了。

  满庭寂静。

  燕城王就这么蹲在荆王的榻前,握着他的手,沉默不语。

  许久之后,燕城王仰起头来,在荆王逐渐变冷的手背上轻拍数次,重出了一口气。

  “抬回去吧。”燕城王吩咐一句,对荆王之死显得异常无情。

  荆王下车的时候还有一口气,上了坐榻往里抬的途中才断了气。他临死之前还想着来见燕城王,燕城王却如此冷漠,荆王的下人都有几分悲愤。然而,谁也不敢在燕城王跟前撒野,荆王的下人们只得忍着愤怒悲痛,将荆王的尸身往回抬。

  燕城王府的下人们也都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做声。

  燕城王回屋之后,借口疲惫,很快就上床躺着了。这时候才是中午,缵缵非常担忧。

  谢青鹤与缵缵就守在燕城王的寝屋外边,缵缵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刚才远望一眼就知道荆王咽气了?所以你才站在边上,没往前走。”

  “嗯。”谢青鹤的心情也谈不上好。自从认识荆王以来,他没有听见过任何与荆王道德瑕疵相关的传闻,这个年轻人汲汲营营地想要救护他的国家,去所有能使力的地方使力。

  他或许不大聪明,也没有太多高屋建瓴的见识,然而,他努力去做了、承担了所有能做的事。

  荆王是为了替百姓说话,才被天子凶蛮无情地打死。也许天子不是故意打死他,也许天子只是想告诫他、让他安分一些,他还是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最让谢青鹤难过的是,直到看见荆王的尸体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荆王还是个孩子。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人。”缵缵突然说。

  谢青鹤有些意外。他?

  “可能后妃生下的孩子多了,就像猫儿狗儿一样不值钱了。我听说,他连皇子公主的名字齿序,都记不大清楚。”缵缵用小刀咯哒咯哒地切着盘子里的柰,“我一直以为荆王很受宠。他是王贵人的头生子,又生得健康英俊,早早地封了王……就是很心爱的儿子吧?”

  “原来,”缵缵狠狠切了一刀,冷笑道,“爱子也会早夭。”

  缵缵是个心思非常重的女孩儿,她奉命笼络谢青鹤,数月以来,除了服侍燕城王时流露出的担忧、焦恼,谢青鹤从未见过她在别处展露真情。

  这会儿她一边切柰,一边恶狠狠地指责天子,竟然是难得一见的真情实感。

  这番话说得很使人遐思。不过,谢青鹤再是好奇缵缵的身份,也不会在此时伺机探问。

  他比较关心的是,荆王之死,会给燕城王带来怎样的影响?

  ※

  荆王之死,使太子悲痛欲绝,收到消息的当夜就病倒了。

  消息传到宫中,皇帝也非常错愕,真情实感地大哭了一场,只喊朕的心肝宝贝儿,阿父只想教养你,哪成想你身子骨这么弱,一顿板子就打死了呢?王贵人听闻消息之后,不饮不食饿了三天,皇帝强令宫人用竹管给她灌食,生生把她救了回来。

  皇帝死了个“宝贝儿子”,这事当然不能善罢甘休。

  荆王的死,肯定不是皇帝的错,老子教育儿子能有什么错?错在哪里?错在太医救治不力!

  别人挨几百脊杖都能活蹦乱跳,荆王只受了区区八十脊杖,怎么就死了呢?抬回去的时候还活着呢,可见在宫里都是好的,是回家之后才治坏了。都是太医的错!

  皇帝一边下旨给荆王加封厚葬,一边下旨把在职的几个太医统统处死,给荆王陪葬。

  为了表示对儿子的钟爱,皇帝嘴皮子上下一碰,让荆王府中没有生养的妻妾奴婢下人,统统给荆王殉葬。荆王妃就很倒霉,她有过一个儿子,没养住,一场风寒就夭折了。下人请旨询问皇帝,荆王妃这算是有生养还是没生养?

  皇帝正搂着新收的美人消遣散心,被问了一句,又想起丧子之痛,悲伤地哭了两声之后,说:“朕又岂能舍得叫濮儿泉下无人做伴?她既然没有孩子在膝下抚养,就叫她自己想一想,是否要去泉下服侍夫主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荆王妃哪还有别的选择?只得服毒自尽,与荆王阖棺同葬。

  等重病的太子恢复清醒时,荆王府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太子捶床痛哭:“连你的妻妾奴婢都不能保全,孤对不住你啊濮弟!”

  这句话传到了天子耳中,又把天子气坏了,当即下旨申饬太子,骂他曲解君父对荆王的慈父之心,挑拨君父与荆王的关系,使朝野误解,是故意抹黑君父,显示自己孝悌仁爱。借着贬低君父来抬高自己,实在是太虚伪无耻了!

  这道申饬的圣旨发出来,朝野哗然。

  骂得太狠了!

  太子只能连夜上表谢罪,请辞储君之位,再请天子将自己贬为庶人。

  天子又下旨骂他虚伪,你要是真的知道错了,你要是真的是个孝顺的孩子,就应该自己替君父解决此时的困局。怎么能假惺惺地上表请辞东宫之位,实际上是要挟君父,使君父沾上不慈的污名呢?

  这道旨意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措辞非常激烈的明示。

  逼太子自杀!

  燕城王府的消息一向不怎么“灵通”,然而,这道圣旨才刚刚遍传天下,燕城王就吩咐缵缵。

  “备马。快!”燕城王一边咳嗽一边往外跑。

  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到东宫,东宫掾属皆面露悲愁,见燕城王策马狂奔而来,急忙打开大门,一路小跑着送燕城王进去,沿途大喊:“燕城王驾到!燕城王驾到!”

  太子已经与妻儿作别,白衣披发于堂上,面西而拜。

  “妘使!”燕城王一步跨入堂中,见太子还好端端地活着,竟松了一口气。

  “你。”燕城王缓缓站在太子背后,“活下来。”

  太子重病未愈,瘦得骨肉伶仃,垂头低声道:“叔祖父,儿活不了了。”他出神地笑了笑,茫然地说,“儿病了,累了,又遭皇父厌弃……就算活下去,又能做些什么呢?”

  “你只不要死!”燕城王粗大宽厚的手掌扶在太子羸弱的肩膀上,“一切都有叔祖父!”

第237章 大争(49)

  谢青鹤亲眼目睹过许多逼宫篡位的政变,得胜者无一例外,全都掌握着决定性的兵权。

  燕城王的做法与谢青鹤对他的猜想略有些出入。

  由始至终,燕城王都没有去联络过他在禁军的旧部,进宫之前,他把带出来的大部分心腹卫士都留在了东宫,守着意图奉旨自裁的太子。入宫时,燕城王只带了两个从人。

  谢青鹤当然不在其中。他和大批卫士一样,被留在了东宫。

  在燕城王府待了几个月,常常跟在谢青鹤身边盯梢的不再是符光,而是缵缵。

  燕城王对谢青鹤始终戒心未除,缵缵却认为谢青鹤已经被她收拢在股掌之间,成为她的裙下之臣,对谢青鹤有着十二分的得意与信任。燕城王离开之后,缵缵去了内室探望陪伴太子妃,丝毫没有防备着谢青鹤生乱的意思。

  谢青鹤与身边相熟的卫士们聊了两句,趁人不备,很快就离开了东宫。

  ——他肯定,燕城王此行绝无善意。

  当机立断非常重要。如果被燕城王表现出来的孤独羸弱所迷惑,陈家就会迎来大敌。

  这时候撵上去杀了燕城王不是最好的计划。马上通知小师弟,知会在韩瞿府上的姜夫人,让韩瞿进宫提醒天子,将燕城王截杀在宫中,使王都生乱,百姓生疑,才能让陈家的利益最大化。

  谢青鹤离开东宫就藏匿了形迹,一路朝着伏传与林姑的住处飞奔。

  伏传不在住处。

  他俩各行其是各管一摊,都是在夜里碰面。以正常人的想法,燕城王就算想搞事情,也得事先联络旧部才能往下一步走,肯定会有个让谢青鹤联络伏传、提醒韩瞿的时间差。

  哪晓得燕城王是个不按常理行事的奇葩。

  谢青鹤与伏传压根儿就没有紧急联络的渠道,现在谢青鹤只能自己往韩瞿府上跑。

  好在天子与太子之间剑拔弩张,王都各方势力都在观望,韩瞿更是心心念念要搞散了妘家天下向陈家投诚,燕城王刚刚出门往东宫跑,韩瞿就已经收到了消息。

  常朝就蹲在丞相府附近早已废弃的枯井边,东张西望。

  “九阳。”谢青鹤上前打招呼。

  常朝被冷不丁从背后钻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差点栽进枯井里,连忙从井沿上滑下来,左右看了一眼,确认无人之后,方才施礼:“小郎君怎么冒险过来?”

  “你是在等隽弟?”谢青鹤问。

  常朝点头:“韩瞿跟着燕城王进宫去了,夫人恐怕隽小郎来找,使我出来候着。”

  伏传这些日子常常带着林姑去采药玩耍,未必那么及时地得到消息。谢青鹤从不肯说伏传一句不好,这时候也不肯挑剔伏传紧要时候联系不上,问道:“韩瞿独自进宫?”

  “早几个月得了小郎君提醒,夫人就让韩瞿小心留意燕城王在禁军的几个旧部。今日燕城王突然进宫,夫人与韩瞿再次密谈,韩瞿才肯透露,燕城王留在禁军的几个旧部,多半都被天子笼络过了——就等着燕城王去联系。”常朝说。

  谢青鹤有些意外,又觉得都在情理之中。十年前燕城王被皇帝幽囚,他在禁军的旧部若不肯向天子表白忠心,怎么可能继续在禁军留任?但,韩瞿这句“等着燕城王去联系”就非常可怕了。

  燕城王为什么不去联络旧部?

  他知道,他所谓的旧部,一个都靠不住。

  “韩瞿不大想跟着燕城王进宫,只怕跟得太紧了,让秦帝生疑,反倒把燕城王摘了出来。”常朝提起韩瞿和皇帝都有着无数的轻蔑,满嘴不在乎,“夫人认为,这是个除掉燕城王的绝好时机。就算燕城王没有联络旧部,只是进宫向天子求情,也可以趁势杀了燕城王——天子必定欢喜。”

  这与谢青鹤的盘算不谋而合。

  唯一不同的是,谢青鹤认为燕城王必然还有杀手锏,姜夫人则是打算冤杀燕城王。

  不管燕城王是不是去搞皇帝,韩瞿都要把谋反的罪名扣在燕城王头上,趁势将燕城王除去。

  燕城王与太子的关系已经密切到让天子坐立不安。今日天子会颁下这一道逼死太子的圣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太子与燕城王走得太近,让天子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韩瞿能调动禁军?”谢青鹤问。

  常朝被问得有些茫然:“他……不能?禁军一直在郎中令王琥手里,不让任何人插手。”燕城王只带了两个人进宫,韩瞿搞他,根本不需要调动禁军吧?

  谢青鹤点点头:“好。”

  眼见谢青鹤转身就走,常朝急问道:“小郎君这是要往哪里去?”

  谢青鹤要冒险潜入宫禁。

  姜夫人催促韩瞿入宫栽赃截杀燕城王,韩瞿也听话进宫去了。但是,姜夫人在背后能做的事太过有限。韩瞿迷信兵力,燕城王没有去联络旧部,孤身入宫,韩瞿就不把燕城王放在眼里,这让谢青鹤觉得此事变数太多。

  燕城王绝不可能进宫跪地哀求天子对太子施以仁慈。他要保住太子,肯定还有杀手锏。

  谢青鹤进宫的目的是做最后的兜底,以防燕城王真的干掉皇帝,窃得秦廷大权。不过,这事就不必向常朝交代了,平白让姜夫人担心。

  谢青鹤挥挥手,人已消失在僻静的街巷中。

  这年月的宫禁也没有后世那么难以侵入,一来宫苑范围太大,守卫难以兼顾,二来宫墙不高,混进去也不大费力。常有百姓误入宫苑被逐出的消息,只要不是跑得太远、触及核心区域,没有冲撞了贵人,倒也不会把误入宫苑的百姓怎么样。

  这时候王都市面缺粮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皇庄内部供给充足,皇帝倒还知道要笼络拱卫自己的卫士,从近卫到禁军都足额发放粮饷。架不住中间也有趁势发财的贪官污吏,禁军的粮饷不敢克扣,守宫的近卫倒成了欺凌对象,不给发粮食,只给铜币。

  市面上哪里还买得到粮食呢?能吃的东西才是硬通货。把近卫们饿得满腹怨气。

  谢青鹤往宫里翻的时候,就看见守宫的近卫歪在一边打瞌睡,压根儿没人认真值守。

  处处都是灭国之象。

  谢青鹤与伏传把整个王都都踩了一遍,唯独没有来宫中行走。这时候只能凭着情报中的记述复盘宫中各处建筑,推测天子起居之处。这时候的皇帝也不是非得固定在什么地方住着,隔三五个月就移宫挪窝也不稀罕。

  谢青鹤混进宫扒了一身宫奴的衣裳,没有问出天子的居处,只管匆匆往里边赶。

  ——宫殿群也分邑苑宫室,核心区域都在同一片,大方向不会出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