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黑衣人一怔:“引仙会内恐有叛徒,大人您……”
“哪怕对面想要破坏阵法,你们十二个人,还敌不过一个可能的‘叛徒’么?”
江友岳叹了口气,口吻如同教导幼童。
“请神阵既已顺利完成,必然会发动。对面无论使出何种手段,都不过是螳臂当车……至于可疑之人,等请神完毕,查查纵雾山幸存者便知。”
“属下明白。”
江友岳再次看了看地面上的法阵:“谅你们远程操控,损耗甚大,我再宽限六个时辰。明日日落前,纵雾山上不得留半个活口。”
探子险些走岔气,赤勾教还有一大队人马留在纵雾山。他得快些出去报……
念头还没完,探子的脖颈便被什么扼住。下一瞬,他发现自己摔在阵中,与腥臭难闻的妖尸混成一堆。
“说到底,变数随处可见,你们不必如此紧张。师父常说,世上没有绝对完美的计划。”
江友岳俯视着惊恐的探子,露出个温文的笑容。阵法轰鸣,妖尸缓缓融化,周遭的空气骤然冰寒起来。
“……毕竟凡人触不得神境,及时补偏救弊、扶正祛邪便好。”江友岳摇摇头,收回视线,语气更温和了几分。
那是探子在人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第96章 猜测
眼看着探子被妖尸淹没,江友岳不为所动。此人是容王府送来的下仆,江友岳使人暗中顺藤摸瓜,到底摸到了赤勾教的边沿——乌血婆手段很不错,就连江友岳都没能抓到确切的证据。
不过他杀人从来不需要证据。
他之所以将那探子留到现在,只是不介意这群苍蝇探些无关紧要的信息。江友岳深知,国师府里的探子不止这一个。除了不安分的江湖大门派,年轻的皇帝也从未放松对他的警惕。要是下人们消失得太快太频繁,说不准哪天就被皇帝抓住把柄,耽误正事。
更别说那些眼线里,有几个很可能属于皇帝本人。
三百年过去,人们似是忘记了开国时国师府的地位。
第一位国师随开国皇帝四处征战,立下汗马功劳。传言中,他从未犯过错,判断准如神仙附身,甚至能在战场上呼风唤雨,被民间誉为星宿下凡。当年皇帝何等依赖国师,凡事不分大小,一定要一一问过。在国师以身祭天后,国师府在众人眼中如同真正的神祠,凛然不可侵犯。
从那时开始,“国师”这个本应该是个称号的职位有了实权。众人皆心服口服——毕竟国师一定是圣人衣钵,而圣人是上天赐予大允的神,怎么会有二心?
然而好景不长。大允风调雨顺,国力渐强,需要卜算之事越来越少。各地人才辈出,国师一脉除了算算卦,管管神祠,起不到什么大作用。而民间对帝屋神君越发虔诚,神祠收入堆起无数金银,民众们又对“国师一脉能通神仙”一事坚信不疑,仍把国力强盛之功推向国师府。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代代皇帝的敬畏依附,渐渐化作戒备提防。
皇帝们费尽心思剥离国师一脉与“帝屋神君”的关联。每一代皇帝都在防备国师一脉闹事,可国师们始终低调老实,仿佛认了命似的。
事到如今,连江湖草莽都敢壮着胆子混进国师府。
……或许以凡人之身,只能看到钱权寿,发动这类鸡零狗碎的争斗。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人们在安稳境地下过久了,目光总是会变得狭隘。
江友岳漫不经心地想着,穿过画着法阵的大堂,继续深入地底。
石道愈发逼仄黑暗,空气中的清香浓郁非常。法器的光辉一道道扫过江友岳,它们发出耳语似的低鸣,顺畅地让出一道通路。通路的尽头是一扇小小的门,它被浓稠的黑暗裹着,仿佛墓室的入口。
江友岳提起门边提灯,规规矩矩地在门上叩了三下。门慢悠悠地打开一条缝,一只浑浊的眼睛从门缝中露出,闪着令人不快的莹莹绿光。
像是确认了江友岳的身份,那东西让出一条路。江友岳深吸一口气,不知第多少次踏入这个房间。
提灯的光辉照亮了石室。
开门的东西个子不高,纤瘦非常,身形接近过于瘦削的少年。它穿着一身华贵白衣,全身都泛着莹莹碧色,宛如会活动的玉雕。仔细一看,此物虽四肢五官俱全,五官却生得浅浅淡淡,火烤似的黏连在一处。它的胸口也没有半点起伏,不见呼吸。
开完门,它便安安静静坐回门边,一动也不动。江友岳没去管它,他将灯提高了一点,看向石室四壁。
几百具无头尸以血字白布包裹,密密麻麻吊在墙壁上。碧绿的液体一刻不停地流淌,均匀浇过每一具尸身,发出微不可闻的汩汩声响。每一具尸体上都挂着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简短的数字。尸身完整湿润,而不少木牌已经露出了点朽烂的痕迹。
江友岳取下烂得最厉害的那个木牌,上面字迹以朱砂填充,规整地写着“贰仟陆佰玖拾捌”。
仙躯不朽,木牌却总会霉烂。江友岳从架子上取了枚新的木牌,以真气重新将字刻了一遍,又挂回仙躯之上。整个过程中,他的神色甚至是温柔的。
圣人祭天后,留下的“国师”之位并非闲职美差——他以身祭天,换得当时的天灾终结。他留下仙术若干,法术犹如神迹,不似凡间之物。他建立的引仙会招贤纳才、在各地建起神祠。这些都被民众记在传说之中,传扬至今。
……然而只有历代国师才知道,圣人专为他们留下了一室仙躯。
仙躯三千数,来源不明。它们是世间最为顶级的术法材料,引仙会从不用它们施术,而是严格遵循圣人遗命,只将其用于“百年大业”。
他取用一点仙躯给师父延命,也能算是用于大业,江友岳的指尖点过一个个木牌,心中暗道。毕竟大允代代有欲子,只有他的师父养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敬之。那么让师父亲眼目睹大业既成的一刻,也算是天命所归,有始有终。
更别提事到如今,大业正如那请神阵,已然趋近完成。尽管尚未正式收尾,但也没什么能坏得了事。
江友岳逐个查看完仙躯状况,冲一室无头尸恭敬地拜了拜,关上了沉重的石门。
纵雾山上的气氛可就没这么平和了。
喻自宽的说法意外的简单——他只是搭上惯常与太衡交易的宓山宗门人,继而从宓山宗换得战阵。整个交易过程中,喻自宽一直在用“太衡长老”的假身份。按理说来,那宓山宗人不该知道他的真实目的。
而且他们的计划,是从听说“纵雾山有视肉线索”后才正式确定的,也不存在策划过久导致外泄的嫌疑。如此阎争召集各地长老、下令开启雾坟阵在先,喻自宽暗中设下战阵在后,姑且也算顺理成章。
就这么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计划,鬼知道会出现这种要命的岔子。无论如何,光看眼下这形式,这倒霉的“请神阵”是不可能再继续用了。
奇异的是,意识到此事后,阎争这个教主的表情比喻自宽还要难看几分:“只针对陵教也罢,在纵雾山无差别杀人,对做手脚的人有什么好处?”
尹辞:“……”陵教教主能说堂而皇之说出“只针对陵教也罢”的话,他都为阎不渡这位曾经的对手感到唏嘘。
不过阎争确实指出了最古怪的地方——要是他们没有偶遇喻自宽,各门派都得死上一大票人。如此一来,别说栽赃陷害,各门派连罪魁祸首都找不到。到时只能是小门派人人自危,大门派相互怀疑,各地陵教残党垂死挣扎闹闹事,把为视肉动荡不堪的江湖进一步搅乱。
要说不想让人找到视肉线索,这做法也不对劲。请神阵不可能永久发动,等这一批人死完,该来找的人还是会来。
……为什么会有人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尹辞想得专注,没发现时掌门一双眼悄悄看过来,眸色越来越沉。时敬之原地思忖了会儿,把沈朱拉去一边。
“你见过请神阵发动的景象?”时敬之低声发问。
“是。”沈朱垂眼道,“引仙会曾在我的家乡设过此阵。法阵发动,周遭像是生了瞧不见的火,我眼睁睁地看着大家慢慢被‘烧干’……整个镇子毁于一瞬,我侥幸立于阵法效果的边界,存了一条命。”
“阵中没有幸存者?一个都没有?”
“并无一人,但草木禽畜安然无恙。引仙会也只在边界处搜寻,杀死可能的目击人。我那时年幼,佯装无知,这才躲过一劫。”
“唔,这阵余威凶险,我看也像必死的阵法。”时敬之又远远瞧了眼尹辞。
“王爷?”这问题似乎与当前境况有点微妙的偏差。
“没什么,只是一问。”
时敬之语气轻松,心中雾气却要比雾坟阵还重——这一路走来,他是真的滚过刀山下过火海。当初若没有遇上尹辞,先不说他三岁时会饿死在枯山,哪怕只算最近,他也早该被鬼墓机关切碎了。遭遇神女、对战郑奉刀、甚至到之前的解禁制,自己都可能丧命。
现在到了纵雾山,要是请神阵真如沈朱所说的那般凶险,哪怕有尹辞在身边,他也必死无疑。他至今所遭遇的所有死局,不是只凭外人相助就能规避的。
“百年大计”延续了至少二百年,欲子作为其中的重要部分,国师居然放任他到处跑,让他靠“巧合”续命。甚至在能预测到他有危难的时候,仍然袖手旁观……代代有欲子,也不是这个浪费法。延续百年的计划,会这样漏洞百出?
时敬之摸上胸口,透过不怎么厚的外衫,他能摸到尹辞送他的平安锦囊。在锦囊旁边,他的一颗心脏跳得分外有力。
眼下他不关心这阵法为什么出现在这,又要给谁带来好处,一个近乎荒谬的念头闯进脑海。
如果换做以往,时敬之肯定要为这疯话似的猜测笑出声。可如今有尹辞在身边,他却怎样都笑不出来了。
……不知为何,国师一脉,似乎确信他“不会死于意外”。
第97章 救援
时敬之被自己的猜测吓在原地,他甩了甩脑袋,勉强把心定了回来。这只是个猜测罢了。他不是没受过重伤,伤口从没冒出尹辞那样的血根。
好歹关乎性命,这种危险猜想还不能随便试。他总不能跑去跟尹辞解说一番,给自己一刀,然后不小心嘎嘣凉透了。如此一来,尹辞确实能永远记住他——他绝对能荣升为尹辞人生中最冷的笑话。
沈朱眼见时敬之脸上风云变幻,知道此人八成又神游去了不靠谱的地方。这会儿她恨不得即刻下山,追查新鲜到手的请神阵线索。恰逢时掌门发呆,她的耐心几乎见底:“接下来怎么办?我们……”
“都别动。”尹辞突然出声。
他终于把剑从喻自宽脖子上移开了。吊影剑划过夜色,一剑斩去最近的阵法线条。随即尹辞半蹲下身,指尖抹过那些蠕动的胶质。
尹辞蹙起眉:“这法阵还在发动?”
喻自宽被他们完全控制,没做出任何可疑的举动。可是阵法的气息只是片刻的中断,就在众人分神的工夫,它的气息再次蠢蠢欲动起来。
沈朱顿时没心情思考这阵法的来路了,她飞快跑到阵边,闭眼细细感受一番:“还真是……怎么回事?”
事情不对劲到了这个地步,喻自宽没心思提防面前这群怪人了。他当即冲到埋藏妖尸的地点,拖出一具具妖尸,试着靠断掉材料来熄灭法阵。
没有用。
哪怕妖尸被刨除,法阵照旧自顾自运转,闪烁的光辉暗了些,但没有半点熄灭的迹象。尹辞眉头越锁越紧:“这是……”
“这是远程控阵。”时敬之喃喃道。“我在陈前辈的记录中读到过——要是战阵太过危险,或是施术过程太复杂,施术人会在安全处另设辅阵,自远处发动。这种法子要额外耗去成倍材料和人力,但确有其事。”
看对面的准备,喻自宽更像是个用来画阵的傀儡。
世间没有多少人识得请神阵。江湖人查到喻自宽的尸身,顶多能把袭击定为“疯狂的复仇”,继而追查他在山上不存在的“同党”。
谁能想到一个不怎么大的战阵,能杀死半座山的人呢?等人死干净,幕后之人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夜色裹着妖雾,四下混混沌沌,连虫鸣都听不到。渺茫的压抑感自四面八方而来,脚下阵法散发出隐隐杀机。面前景象犹如地狱黄泉,哪怕原地不动,心脏也像被迫进了药杵,慌得搅成一团。
人争一口气,或许敌得过眼前的孽障妖邪,又如何翻得了天地之威?
“跑吧。”苏肆哑着嗓子道,“这玩意儿停不住,留下只会白白送命。”
闫清抓抓头发:“确实该走,但有没有办法将消息传出去?”
沈朱摇摇头:“不说太衡赤勾,周围转悠的小门派不知多少。枯山派声名狼藉,喻大侠假死数年,阎小教主更没什么说服力。恕我直言,咱们哪怕说实话,也只会被当做阴谋诡计。”
十四张佛珠宝图,已然是大门派间的争抢游戏。好不容易另有机会,众人昼夜不息,顶着妖雾也要找线索。竞争对手突然跳出来说这里危险,傻子才会买账。
空石之墓不会长腿跑掉,来日方长。可众人再待下去,搞不好就要给空石大师和阎不渡陪葬了。
尹辞收了剑,目光扫过一行人。
苏肆和沈朱已经打算卷铺盖逃跑了。闫清垂着头不吭声,没有立即反对,不过按他的性子,八成在琢磨顺路多救几个人。
时敬之……时敬之自己发了会儿呆,脸上慢慢现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看不出他的想法。换了往日,见此险况,此人本应跑得比谁都快才对。
尹辞饶有兴趣地看着时敬之,并未第一时间出声。
说实话,尹辞不太想就此离开。请神阵这一折腾,近期此地局面必乱,他们又要浪费不少时间——哪怕他们手里捏着白爷,空石墓好歹是阎不渡精心藏起的,没那么好找。
如此被动下去,时敬之耗不起。
请神阵是个新鲜玩意儿。只是杀鸡焉用牛刀,对面既用此法算计大批凡人,对于个体,它肯定到不了毁坏“不灭之身”的地步。从阵法发动到余威散去,怎么说也得三五日。利用好这段山中无人的时间,他可以先行寻……
尹辞刚想到这里,便发现手指上多了一份温度。时敬之气定神闲地挨近,不轻不重地捏捏尹辞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