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哪怕只是一瞬的灿烂烟火。
怪物又如何?他连天命都要反抗,再顾虑些天道世俗,未免有些小气。既然时掌门夸下海口,要与妖邪结连理,他也可以身体力行地告诉此人什么叫“请神容易送神难”。
想到这,尹辞忍不住手指上移。他先是理了理时敬之的鬓发,以指尖揉了揉那人耳垂。
柔软滚烫,手感极佳。
时敬之还有些愣神,反应比平时要慢半拍。他一双眼黏在面前人身上,鼻端还弥漫着熟悉的清苦味道。欲子重欲,历年来粗茶淡饭,身周人情只冷不暖,何时受过这等刺激。
尹辞一直在他身边,两人亲厚。如今态度没来得及改,只是关系一变,一股子极猛烈的热意自心底而起,他整颗心都鼓胀起来——先前他只当世间情缘如流水,只要找对法子,尽能支配。谁知他的这条河看着风平浪静,他一杵进去,底下的暗流差点把他卷飞。
尹辞捏完时敬之的耳朵,一只手顺着他脊背而下。一套动作半安抚半亲近,尽管没有狎昵之意,带起的热浪又重了几分。时敬之原本想了无数甜言蜜语,这会儿一句也倒不出来,只好用鼻尖碰碰尹辞的鼻尖。
随后他将面前人紧紧拥住,鼻子埋进尹辞颈窝,脸侧紧紧挨上尹辞的脖颈。温热的肌肤紧紧相贴,他半点也舍不得放开。
那欲求涡旋不再横冲直撞,恨不得在地上来回打滚。贯穿一生的饥饿就此满足,狂喜之情浸透四肢百骸。纵然有千般欲求盘旋不散,也统统成了入不得眼的云烟。
原来人还可以如此开心的。
“回去吧。”尹辞笑道,“引仙会之事,不如等沈朱姑娘回来再商议。”
“不想走了?”
“嗯,舍不得走了。”尹辞答得干脆利落。
时敬之本想试着逗弄下尹辞,谁知对方爽快得很,他偷鸡不成蚀把米,又拿热意活煮了自己一回。尹辞乘胜追击,将手一握——这回尹辞没有像以往那般握手腕,他张开五指,与时敬之十指相扣。
时掌门由七成熟成了十成熟,胜在能以气势强装镇静。他尽量沉稳地迈出步子,结果脚步还是踩在云端的飘忽模样。
明明阴谋与未知令人窒息,时敬之却满心轻松快意。甚至有那么一刻,哪怕这世上最糟糕的事情摆在眼前,他自觉不会再惧怕半分。
而对于某些人来说,糟糕的事态已然摆在眼前。
沈朱在山外没寻到什么消息,索性追随苏肆的脚步,瞧瞧他那边的进度——赤勾教徒们得了噩耗,直接奔赴栖州的落脚点,准备启程前往西北。他们这一路心神不定,初到栖州便四散开来,收集物资行李。
正是偷鹅的大好时机,苏肆很是满意。
要不了多久,教徒们便能发现“乌血婆已死”的消息纯属胡说八道。那密信毕竟是赤勾教内部的版式,到时赤勾教徒愤怒地自我排查,他就不好下手了。
有了上回的丢鹅经历,赤勾教徒们专门寻了心思最为细腻的女弟子,白天黑夜地守着白爷。白爷又吃回了最鲜嫩的鱼苗与菜心,只不过一只橘红的脚拖了银链,动起来便会叮铃铃地响。
苏肆毫不担忧,区区细链而已。他这把剔肉刀何等锋利,碗口大的钢索也能斩断。
他用足了逃亡时的经验,并未仓促下手。只是白爷的状态似乎有些奇怪——它有些罕见的忧心忡忡。
白爷到底是只鹅,一点小脑袋装不下太多东西。能寻寻物件,感应眼前吉凶,已然是它的极限。它露出这种颓丧的表情,连嫩鱼苗都不吃,苏肆有种相当不妙的预感。
神鹅状态不佳,身周围着不少赤勾教徒。苏肆也乐得继续观察,因此拖延了几日下手,拖到沈朱都赶了上来。
“许久不归,我还当你遇见了什么事。这鹅有那么好看吗,要你干看两三天?”沈朱咋舌道。“要是不需要帮忙,我正好去阅水阁那边探探。”
“先别乱走。”闫清不在身边,苏肆敛了笑容,语气里的冷意又回来了。“这鹅知吉凶,它的状态有点不对劲,最近这里可能出大事。”
“我记得它只知道眼前吉凶。栖州繁华安定,赤勾教又是顶大的教派,要说出事……”
“我也想不通,总之先不要轻举妄动。”苏肆抿紧嘴巴。
要上去抢白爷,它难免会受惊,到时就说不清它糟糕的状态成因为何了。经过赤蝎足的杀手训练,又在外逃亡许久,苏肆对细微异状有着几乎过头的敏感。
沈朱对赤勾教兴趣不大:“唔,他们总坛的辟谣估计马上就到,你自己拿捏好时机。”
当晚,那细微的异状变得极为明晰——夜半之时,白爷突然伸直颈子,朝黑漆漆的天花板昂昂尖叫,它从未叫得这样尖利过,方圆半里地的人全给它吵了个清醒。
苏肆伏在房顶,瞭望夜深人不静、灯火尚辉煌的栖州城,他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栖州似乎没出什么事,剩下的可能只有一个……想来也是,最初它在赤勾教的生活何等优渥,而自己将白爷强制带离时,它并未拼命反抗,几乎是平静的。
出事的是赤勾教自身。
西北,沙阜城附近。
教主的住所由两个孤立院落拼接而成——为防止长老们争权夺势,教主往往都是由上一任教主从教外抓来、秘密培养而成的。教主与少教主就住在这两个院子中,周遭布了层层机关,一般长老连接近都是难事。
这称得上整个赤勾教最安全的角落。
可如今,“最安全的角落”却寂静异常,不见半点活气。乌血婆端坐在桌前,看着满手的鲜血。她原本好端端的坐着,咽喉处却出了一道极深的血口,鲜血不住涌出,她甚至无法求救。
可能做到这一点的,怕是只有“双生根”那等邪物。江友岳那厮的引仙会果然别有图谋,能将手伸进赤勾,怕是下了不少苦心。
乌血婆晃晃悠悠站起来,喉咙里发出喀喀的难听声响。血液化作粉红泡沫,被火光映得明明暗暗。
她没有求救,而是在怀中一阵乱摸,摸出个小巧的珐琅盒。珐琅盒中躺着两颗相思豆,那两颗豆子吸饱了血,一颗上面写着“真”,一颗写着“伪”。
相思豆以血泡发,可观血主状态,除此之外别无作用。可仅仅这一个用处,就帮了乌血婆大忙——写有“伪”的那颗正在缓缓碎裂,在她模糊的视线中化作灰烬。
或许这就是天意,她扯出一个极难看的笑。
见尘寺已封,太衡派易主。陵教朱楼毁于战阵,如今轮到她,也不是什么怪事。若是同时失去教主与少教主,赤勾教不至于陷入混乱,但也足以给人可乘之机。
只可惜她挑的少教主不怎么老实,早就撒丫子跑远了。苏肆动不动便外逃,为防止他人生疑,她特地弄了个相似的替身摆在别院,好吃好喝养着。
别说外人,连她自己也猜不到,有人能持之以恒地逃上十年之久。
乌血婆伸出焦枯的手,摸了摸喉咙上的伤口。随后她使尽最后的力气,将那颗写了“真”的相思豆碾为齑粉。
赤勾教兴于西北沙地,根系强且深。想要从教主开始斩草除根,没那么容易。
她闭上眼睛,面前闪过一张张脸。
神物现世,年轻的浪潮刚刚掀起,可惜自己瞧不到了。乌血婆想到鬼墓下那个姓时的小子,那个神秘的宿家后人,混在太衡里的小“瞎子”……到了最末,她的思绪停在部下带回来的苏姓孩童身上。
死亡将至,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想起挑中那小子时的景象。
【小子,你最悔恨的是何事?】
【被你们这群狗东西逮住!】
【说实话。】
【……】
【老身说过,不许在我面前撒谎。】
【小爷遗憾的事儿不少。】那小孩龇牙咧嘴,【但我不后悔!】
过了些年,她又在赤蝎足的营地里看到他,彼时孩童已成少年,眼里的桀骜还是没有变成麻木。
【小子,你最自满的是何事?】
【我九岁便害死过人。】那小子挑衅似的答道。【只是这种破地方,吓不倒我!】
【哦?说来听听。】
【我去找个酒鬼说理,他自个儿没站稳,在门口摔伤了脑袋。】少年紧盯她的双眼,活像炸了毛的幼兽,试着散发几乎不存在的威势。【他挣扎怒骂,后来哭着求我喊人。小爷就站在那,眼睁睁地瞧他死……我长了这么大,从未那样快意过。】
就是他了。
她从未看错过人,此人或许会陷入迷茫,或许会误入歧途。但到了最后,她的继任者一定会回来——那小子天性如此。善恶浅淡,自成执着,赤勾教要的就是这样的人。
任凭妖人算天算地,终究算不过人心。至于这一切的幕后之人……跟着那枯山派,他总归会知道的。
天不亡赤勾,乱局已成,此为先破后立之机。乌血婆舒了口气,那是她此生最长,也是最后一口气。
呼吸停止时,她的脸上还带着笑意。
第106章 幕后
空石埋骨之地与山外有一段距离,下山正赶上黑夜行路。一行人索性住进岩洞,决定次日清晨再启程。闫清睡在洞口,与阎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喻自宽坚持外出守夜,时敬之与尹辞本该睡在岩洞最深处。
然而时掌门睡不着。
洞外夜色已深,只留了一点稀薄火光。寅时近了,时敬之没有一星半点困意。他注视着尹辞的睡脸,来回思索着此人睡前的话。
或许是想要冲淡“真身”的影响,尹辞简单提了两句自己的过去。他说的比民间传言还笼统,细节之处通通语焉不详、一笔带过。即便如此,时敬之还是理解了尹辞不提的缘由。
他的状况比记忆缺失还要麻烦,对现况没有丝毫帮助。
尹辞拥有清晰的记忆,仅仅是最近二百年的事。最初那一百年混混沌沌,似真似幻,他自己也分不太清——
“遭了点罪,期间生出不少妄想。我不是不记得,是记得的片段太多,不知真假。”尹辞坦言道,“从‘宿执’开始,我的记忆才相对清晰。此前,我也试着排查过脑袋里那些相对真切的身份,没查出任何端倪。”
世间没有任何记录、传言留下。那些过往飘飘渺渺,似乎只是妄想的一部分。
尹辞曾以为自己是哪座灵山下的平民匠人,哪个偏僻城镇的孤苦乞儿。也曾以为自己是哪个不存在的仙门弟子,哪个没有记录流传的朝廷命官……就连时敬之听着,都觉得比起经历,那更像极度痛苦下的虚妄想象。
按照陈千帆的记叙,二百年前的村落里,“不灭之身”处于“疯至痴傻”的状态。二百年前应当发生了什么极大的变故,导致尹辞陷入疯狂。他疯狂前的记忆或许还在,如今也藏木于林,分辨不得。
“所以后来我放弃了,换了别的目标。与其纠结没有结果的过去,不如查清这体质的成因。”
时敬之发现自己无师自通了克制欲求之法。
他想知道二百年前尹辞身上的变故,可席卷而来的心痛和无力狠狠压住了好奇。
他也想知道尹辞初遇自己时的目的——最初他们相遇时,尹辞彼时双目虚无,他追求的绝不是“查清自己的体质”这样平和的东西。
可是尹辞不明说,时敬之不问,只是安安静静地听。那只伴随他一生的欲念凶兽老老实实趴着,没有任何作怪的意思。
他一颗心里没了复杂的计算与探究,只剩下一个温软念头——
这是世上与他最亲密的人。
时敬之瞧着熟睡的尹辞,一双爪子不知道该怎么放。他一会儿摸摸尹辞的眼皮,一会儿又按按尹辞的脖颈。好不容易安生一会儿,他又捻起尹辞的长发,牢牢绕在手指间,攥得紧紧的。
换做他们刚相遇时,他要是这样上手,尹辞一准会醒。这会儿他这高人徒弟却睡得极沉——尹辞面朝时敬之侧躺,身子微微蜷缩,神态比发觉真相前还要放松。
时敬之实在是抓不到睡意,索性放弃。他凝视着尹辞的眉眼,发现自己将那骇人真身的模样忘得差不多了。
从发现真身,到相对而眠,时掌门一鼓作气,再而羞,三而乐。他在被子里烙饼似的翻了几翻,后知后觉地乐了一整晚。
寅时将至,尹辞早已养成习惯,哪怕睡得昏昏沉沉,他也晓得时敬之要起床。时敬之只见这人展开蜷缩的身体,摆出一副风淡云轻的标准睡姿——
尹辞正面躺着,整个人绷得溜直,看着就庄重无比,充满高人气息。
时敬之:“……”
这人先前为了当个“完美长辈”,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要不是失眠一夜,自己估计要被一直误导下去。
不过尹辞自个儿挺完尸,似乎也迷迷糊糊察觉到了什么。时敬之眼看尹辞动作一点点软化,他再次蜷了起来,一条胳膊搭上了时敬之的腰。
他模模糊糊嘟哝几声,十分不客气地把时敬之搂进怀里,明显没有松手的意思。
时敬之一颗心差点从喉咙里蹦出来,本欲满足的充实感瞬间冲到头发丝与脚趾尖。他又开始快乐地抬手比划,寻找一个最合适的相拥姿势。
怎么抱才能更亲密些?时敬之一只手继续握着尹辞的黑发,另一只手从尹辞脖颈虚虚划到肩膀,又隔空抚到腰上。时掌门练了这么久的武,更复杂的动作也做过,他可从未这样犹豫不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