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三子,我教你个乖。沈朱是掌门的部下,做主人的不在乎属下行动,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对属下要做什么了如指掌,认定一切尽在掌握。第二么……”
苏肆笑得有些邪气。
“第二,自知无论属下做了什么,都碍不到自己的正事。”
曲断云在客座上正坐,认真地瞧着面前的盛典。
漫天骨铃被风吹动,发出叮当轻响。死人香的烟气多而沉,丝丝渺渺的乳白色顺着古鼎流淌在地,在地上笼成一片烟雾波涛。教内养的歌女在唱沙阜民曲,曲子悠扬婉转。音调里夹杂着沙漠之地特有的粗粝,每个旋律如同被风沙打磨过。
他眼睛瞧着,耳朵听着,心却不在此处。自从他传回字衣讯息,江友岳一直没有给出回复。他袖子里的字衣安安静静,没有半点术法运转的热感。
一如既往。
此番江湖之事,多半由他张罗。虽说觉非、戚寻道、乌血婆这等大拿死于双生根。可是毁灭陵教、整治太衡一事,一直在由他带头出力。即便如此,他的师父却总是望向苍穹,念叨那些“天命”“仙道”之类的词语。
活像只凭天命二字,这些破事就能自己完成似的。
瞒下西北大禁制的事情,并非他第一次在大堤上钻蚁穴。先前在北地,曲断云借引仙会的人脉,意图插手时敬之“解开禁制”一事。如此一番骚乱,时敬之险些被他置于死地。即便如此,江友岳仍然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国师只是轻描淡写地将陈千帆、卫春之死归罪于枯山派,没有对曲断云生出半点怒意。
曲断云想不明白。
百年大计不是没有失败过,为何国师们不肯吸取教训?一个个只知道崇尚那圣人留下的规矩,连点变通都不愿做。
就他看来,百年大计,未必一定要应在“欲子”身上。
曲调到了高昂之处,众多女子声音铿锵,唱出千军万马之势。曲断云脸上笑得平静,在袖子下的手慢慢攥成拳头。
终于,吴怀走上场中石台。他摘下脸上的面具,拿起一炷死人香。
吴怀容貌甚好,配上满地的渺渺云烟,自成几分仙人之姿。他特地仿了昔日宿执的衣着,一身黑衣,衣角绣了细密精致的金色刺绣。衣角卷过云雾,原本的狠戾被烟雾一遮,化作无害的高傲冷淡。
院落最里侧,挂着幅巨大的宿执画像。画中人带着面具,只露出一个下巴。然而身姿凛然,气势不俗,如若飞仙降世。比起魔教院落,这幅画更适合放去神祠之上。
吴怀双手执香,冲画像极尽恭敬地拜了拜。随后他一旋身,将死人香倒插回香炉。一股真气掠过,那香末端被他重新引燃。
“本座乃赤勾教主吴怀,第三代教主宿执之后。今日由各位见证,自此之后,赤勾便是我的赤勾。”
他手握扫骨剑剑柄,转向客座上的太衡、阅水阁众人。
“来人,上酒茶!”
盲哑仆为吴怀端上放了六个杯盏的托盘,与此同时,各客座的人也得了一杯沙阜药茶。吴怀扫了眼各个杯盏,端起那杯添了忍冬与薄荷的,朝天一敬。他嘴唇碰上杯沿,仰起头,刚要一饮而尽——
“慢!”曲断云喝道。
吴怀动作一顿,几乎是即刻停了手:“……曲掌门有何见教?”
曲断云眯眼看着手里的茶杯,将其中茶汤微微一转,浅浅抿了一小口。随即他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头一回在人前沉下面孔。
“吴教主,这茶里加了东西。你那碗要喝的,还是检查一番为好。”
第120章 交易
曲断云冷眼看着杯中茶汤。
赤蝎足为赤勾教养起来的杀手组织,尤其精通药理。这药应当为赤蝎足的配方,无色无味,兑水后仅仅多了点苦涩,非常适合下在酒茶之中。曲断云只是稍尝一点,舌尖便一点点麻痹起来。
如果迎光细细查看,能看到茶汤内极不起眼的悬浮粉末。常人没有那般好的视力,叫光影一遮,这点马脚约等于无。
曲断云在引仙会受过不少训练,能尝出那点细微的差别。这药性不小,万一药茶入口,饶是他内功深厚,也是要被麻倒片刻的。更别提他方才心神不在此处,要是被麻倒哪怕几个瞬息,都可能坏事。
……好在有人提前传信。
或许这一次,师父口中的“天命”站在自己身边,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
各个客座的位置都是固定的,曲断云的瓜果盘下压了一张不起眼的字条。字条上仅有四字,字体工整漂亮——
【茶中有诈】
吴怀行事狂妄冷酷,如今半个屁股坐上教主之位,却没有与曲断云公开唱反调。他掌心一转,真气吸来一个歌女,当下将手中茶灌了下去。那歌女挣扎几下,继而咕咚一声倒在地上,陷入极沉的昏睡。
他思索片刻,故技重施,将那六碗酒茶尽数灌与他人。歌女们惊慌失措,好在没再有人出事,似乎只有吴怀挑的那碗下了药。
吴怀一张脸登时阴云密布。
“怎会如此!”一个胖护法惊叫,“管事儿的呢?”
旁边一个瘦麻杆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径自双膝跪地:“属下该死!可、可这药材酒浆,确为本人天南地北寻了毫不相干的商队,私下进的货。究究究竟如何出的差错,属下也——”
他还没说完,一柄长剑自他眉心穿过,直接将他的头颅戳了个对穿。吴怀轻描淡写地拔出剑,冷笑一声:“采买物资的消息都守不好,蠢货。而堂堂赤勾,添了官府巡查,却连两袋子药都保不平稳,更是蠢上加蠢。”
听到这句,不远处负责戒备的长老顿时汗如雨下。这次吴怀刚举起剑,曲断云一道真气冲来,剑刃顿时歪了几分。
“今日是赤勾教的大日子,见血是为不吉。”曲断云语气温和而不失坚定,“吴教主还是趁早收手吧。”
吴怀紧咬牙关,脸部抽动一下。他细细擦干剑上的血,俯视台下噤若寒蝉的赤勾众人。日头越升越高,仅存的一丝微风消失无踪。漫天骨铃安静地悬在铁斩丝上,如同一颗颗被悬挂在外、俯视大地的眼珠。
“罢了。”吴怀慢慢露出一个毛骨悚然的笑,“有胆子药倒这么多人,我倒想再会一会……”
他没说完这句话,几道阴寒真气激射而出,直接洞穿了几个无关紧要的歌女与下仆。有些地位的教内人士还好,底层的教众围在外围、不明就里。如今被内部骚乱一激化,他们便不明就里地簇拥叫嚷起来。
死人香即将烧尽,吴怀脚下仍是缥缈云烟。他长剑一扫,身边杯盏尽成飞灰。随后吴怀并未走动,他站在宿执的画像前,紧盯院落那些个为数不多的入口。
阅水阁的人没有吭声,个个执笔记录。曲断云坐回原来的位置,从下人递的水筒中喝了口水,看着没有制止吴怀的意思。
不远处,密室。
“走!”花惊春听闻喧哗声,当即下令。
时敬之不紧不慢道:“花护法在教内人手不少,没人给个确切讯号?”
“人多眼杂,容易坏事。”花惊春摇摇头,面上露出一丝狠戾。“哪怕失败,现今也没有回头路。此番不成功便成仁,能死在赤勾之地、宿教主画前,死也值得。”
时敬之没再发问,只是将旗子一卷:“赤勾有你这等侠义之人,确实不到亡的时候。”
花惊春短暂地笑了下,踩着义肢冲出密室。她身边不过残留十余人,着实是一场豪赌。时敬之刚要跟上,便听闫清急道:“掌门,沈朱姑娘还没回来。咱们是否该留书——”
“不必了。”时敬之头也不回道,“我知道她在哪,也晓得她在做什么。”
他说这话时,沈朱已然到达赤勾藏宝库。
她脸上没了惯常的轻松表情,指尖还沾着一点未干的墨迹。破解入门机关时,沈朱特地将手指搓上衣角,将那点墨迹彻底擦了个干净。紧接着她似乎想到什么,拿出随身携带的册子。里面一页残纸被她扯下来撕碎,洒在郁郁葱葱的冬青之下。
那残纸缺失的部分,正和曲断云收到的纸条完全一致。
即位仪式当日,贵客在席,赤勾其他区域的防备比平日薄弱得多。藏宝库是赤勾存放顶级古物的场所,就算仍有重兵把守,若是新任教主出了事,此处高手也不会坐视不管。高手离开,她好歹应付得来。
……然而要是“劫走吴怀”一事发展得太顺利,沈朱的时间反而不够。
枯山派只想要吴怀和泥像,泥像不是什么贵重物事,定然不会藏在藏宝库。而此事一出,今后赤勾的守备只会更加严密,她再无得手的机会——“进入赤勾藏宝库搜索”这种事,哪怕他们卖下天大的人情,花惊春也不可能答应。时敬之自己的命危在旦夕,更不会帮她做这等代价巨大的麻烦事。
那么只能把水搅浑,让外头那群人多争取些时间,来个先斩后奏。至于之后么……奏成了继续留,奏不成大不了跑掉。
沈朱咬住闭气环,轻手轻脚解了机关。她绕过十数个巡逻的教徒,把自己挤入一个极狭窄的通风口,终于到了藏宝库的最外围。
四下无人,她脱去掩人耳目用的赤勾衣衫,露出方便行动的贴身劲装。室内阴暗,她燃了根术法火折,目光快速扫过一个个摆放端正的藏品,寻找自己的目标。
可惜外围古件儿昂贵新奇,稀少却谈不上。眼看时间过去了一炷香,沈朱咬咬牙,再次屏住呼吸,开始解通往中层的禁制。密密麻麻的咒文倒映进她的双眼,也遮不住她双目中炽热的光。
【阿朱,精炼乌疏矿可是门手艺,一般人做不得。】记忆中的母亲面孔已然模糊,【咱们村儿全指着这吃饭呢。等你长大了,娘手把手教你。孙家庄、王安口的法子,都是从咱们村偷学的。】
【偷的?】
【偷得了形,偷不了神。咱们沈合村的乌疏软甲,可是进过宫的好东西。阿朱这么聪明,长大后肯定比爹娘都出息。】
【嗯!】
……然而无论是孙家庄还是王安口,亦或是她土生土长的沈合村,都依次毁灭于奇异的“天灾”。沈合村被抹除那一日,村内正好是庆典,而她与父母吵了架,这才赌气跑了老远。
小孩子气性大,脾气没的也快。幼小的沈朱走得腹中空空脚底起泡,只得扭头往家走。她老远便看到了跑出来寻她的父母。
父亲刚看到她,整个人松了口气,差点瘫坐在地。
母亲又急又气,偏偏狠不下手揍她:【熊孩子,就晓得到处乱跑,不怕给人拐了。】
沈朱那日穿了草鞋,草鞋上沾满磨破的血迹。母亲看了心疼,便在她面前半蹲下,张开双臂:【过来,娘背你。今晚回去,咱们——】
可惜沈朱永远没能听到那句话的下文。
请神阵起,阵中一切活人尽数消融,仿佛有看不见的火在烧。请神阵的边界将沈朱与她的父母相隔两边,沈朱眼看着父母在眼前突然变形,继而委顿在地,成为两滩抽搐的人皮。
正如雨水深入焦枯的大地,她的父母很快皱缩成遍地碎片,继而凭空消失,只剩两套浸满汗水的衣服。
……普普通通的村人,半点内力也无,自然也撑不过一呼一吸。
能够冶炼乌疏矿的村镇接连毁灭,乌疏矿精炼法就此失传。在那之后,市面上的乌疏矿制品也一件接一件消失。要将引仙会的阴谋刨根究底,她必须到手一件乌疏矿制品才行——
尹辞有吊影剑,可尹辞强到不似正常人,沈朱自知无法求剑损毁。不过既然鬼墓能挖出乌疏矿制成的“吊影剑”。那么最可能存有乌疏软甲的,只有惯常盗墓的赤勾。
沈朱按下回忆,猛地吐了口气,闭上双眼。她再睁开眼睛,那些咒文早已被她一一排好,就此破除。
“爹、娘。”她无声地嚅动嘴唇,“让女儿看一眼乌疏软甲吧,女儿定会解开一切,将二位带离枉死城。”
此时此刻,赤勾那边的喧闹又转回静寂。
花惊春带着一行人冲进院落,一眼便看到了台上冷笑的吴怀。吴怀紧握“扫骨剑”的剑柄,自上而下俯视着花惊春。
“果然是你。”他握剑的手紧了紧,“花护法,我给过你一次机会了。”
花惊春目光扫过粉碎一地的杯盏,心中有了数。她面色未见波澜,极为坦然地看向吴怀:“我人都到这了,你还在那放什么废屁。”
她特地动了动那条伤腿,语气愈发狠戾:“你管这叫‘给过一次机会’,我倒想给你这样的机会。怀哥,几十年不见,你这人当真烂到了骨子里。”
“瓮中之鳖罢了,随你怎么叫。”吴怀任凭花惊春谩骂,兀自岿然不动道。
尹辞轻啧一声。
吴怀看起来也就二十岁上下,面相上与闫清、苏肆是一辈人。然而花惊春开口便是“几十年不见”,此人分明是一根刷过漆的老黄瓜——既然驻了颜,便是饮过仙酒。既然饮了仙酒,那更是与引仙会脱不了干系。
思及此处,尹辞试图与时敬之眼神交流一番。谁知时掌门正一脸悠然地瞧着那幅“宿执”画像,表情欣赏有加。
尹辞:“……”
时敬之无视满院子紧张气氛,把一旁坐着的太衡派、阅水阁全当成空气。他径自挨近花惊春,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子。可怜花护法还一脸凛冽的慷慨就义之色,半天才反应过来:“你做什么?”
“事态有变——”
花惊春看也没看他:“事态有变,你们先走就是。这是我赤勾内部纷争,你们没必要陪葬。”
“不是,事态有变,报酬得加一点儿。”傩面之后,时掌门眯起狐狸眼,语调甚至露出几分柔软来。“花姐姐,我还想要宿教主的画像。你若答应,我帮你们把吴怀拿下。”
花惊春正等着此人狮子大开口,结果被这条件惊得卡了壳。她终于将目光从吴怀身上收回来,看疯子似的看时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