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对于如今的时敬之与自己,这话甚至不算一句单纯的誓言。如今他们血脉相连,字面意义上的同生共死。
瞧着担忧的孙怀瑾,尹辞忍不住笑起来。三百年过去,孙家人还是孙家人。哪怕到了最末,还是担忧血脉至亲。他的目光越过老人佝偻的背,穿过时光,看向另一个淡薄的影子。
孙怀瑾怔愣片刻,一双眼渐渐红了。什么都没说,只是动动嘴唇。几颗浑浊泪水渗进他脸上的皱纹,分作晶亮的水渍。
“恭喜大哥得偿所愿。”他低声道。“若是你们两情相……相悦,老朽自然是高兴的。”
许璟行急着招两人带兵,朝廷人的手脚比先前还利索。第二日,八抬大轿便上了栖州的大街。
此时栖州人跑了大半,街上萧条不堪。皇帝投降,流寇四起,人们白事都不敢正经办,现今竟有人敢当街敲锣打鼓,也是奇景。听到喜乐,有不少人忍不住从隐蔽之处探出来,在阴影里小心地瞧着。
这队伍也奇怪。明明轿子漂亮得紧,礼队更是华丽到有些铺张,步骤却有点问题。普通人家都接亲回去,他们倒又像接亲又像送亲。那轿子布帘时不时被风吹开,明显是空的。轿子顶上坐了两个穿着喜服的男人,看着亲密无比。
见者连连摇头——国之将亡,还真是什么荒唐事都冒出来了!
不过那两人长得极好,哪怕攒了一腔子气愤不满,瞧清那两张脸,看客们的找茬之心也淡了。脾气差点的,只管捡些撒在街边的银珠铜板。乐意看热闹的,这会儿竟喝起彩来。
轿顶之上,一片剔透蓝天。
这回的喜服衣料甚好,颜色极正,绚烂得如同夏日繁花。时敬之愉快地吹着风,一只手与尹辞十指相扣。
“不进轿子?”尹辞好笑道。
“不进,我要让天下人都瞧瞧。”时敬之快意地眯着眼,“我找了天下第一的良配,还嫌来看的人少呢!要是没有那罗鸠的破事,咱们肯定会挑最热闹的日子。”
说完,他顺势一歪头,吻了吻尹辞的脸侧。后者不闪不避,只是无奈地摇摇头。
尹辞:“再过来一点。”
“怎么?”
“师尊如此贪得无厌,不觉得这场大礼差点味道么?礼再怎么厚,也是皇帝备好的,不算徒儿所赠之物。”
这一句确实戳中了时掌门的小心思。他眉毛一挑,别过脸去:“境况特殊嘛,你我都没什么准备。要是因为这事耽误太多时间,叫边境百姓受苦,你心里还不是会过不去。”
“我倒有个法子。”
时敬之精神一振,又捱近了些许。阳光之下,那双眸子里全是亮闪闪的生机。
尹辞伸出右手,拇指按住时敬之的嘴唇,指尖触到了坚硬的牙齿。
“咬我。”
尹辞故意凑近了些,声音里终于多了几分邪气。
“我不再是不死之身,亦是会留下伤疤。这是我要带入棺材的第一个疤痕,我希望是你送我的。”
时敬之瞳孔张了张,面上的笑意有些扭曲。他一声不吭,牙齿微微张开。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个想法。”尹辞大笑,“就算上沙场,我也不会教那群宵小伤到我——这疤,即是我唯一的疤了。来吧,敬之。”
时敬之一口咬住尹辞的拇指指根。他咬得极深,只见苍白无瑕的皮肤皮开肉绽,鲜血霎时间涌了出来。痛意与温暖一同袭来,尹辞脸上仍是盈盈笑意,不见半点苦痛。正如两人所料,那道伤口果然没有立刻恢复。鲜血漫过时敬之的下唇,顺着尹辞手腕淌下。
尹辞慢慢抽回手,就着鲜血,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吻了上去。两人嘴唇都沾了血迹,现出几分锋利的艳色。
长吻结束,尹辞漫不经心地舔舔指根伤口,目光扫过轿边闲人。看客们纷纷忘记捡拾钱币,看得目瞪口呆。
封闭颓败的城市里,喧天的锣鼓声中,昂扬喜气被风吹得破碎,零星血渍点上红衣。彼时无人知晓,栖州这平平无奇的一日过去,大允国土上又将掀起怎样的波澜。
众人只记得八抬大轿慢悠悠走着,直冲孙家而去。那两个身影依偎在一处,兀自迎着清风。
第158章 神仙
老国师忘了自己的名字。
他寄生在肉神像之上,光阴流动数十载,久到血亲的脸全都模糊一片。老人记得刻在脑海深处的执着,记得关于百年大业的点点滴滴。可想起自己身为人的过往,他的脑袋里只剩一片迷雾。
偶尔老人会想,或许人不该活这样长。
他黏在肉神像上,腐败酸痛之感片刻不离。老国师年老体衰,体质甚差,不时被精炼过的肉泥排斥。他唯有隔几个月食用一副“仙躯”,才能叫肉神像消停片刻。
想当初,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如今却要生吞人尸,连着骨头内脏一并嚼碎,硬生生吞下肚去。老国师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他只想必要的讯息传下去,亲眼目睹大业终结的一瞬。
生为凡人,这兴许是最大的荣光。
然而自从当今圣上突然投降起,状况急转直下。肉神像的仙躯核心突然起火,烧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一堆半死不活的活肉泥。紧接着地动不止,精气中断。没了精气来源,那些活肉泥渐渐也失了生气,变得青紫肿胀、臭气熏天。天气暖和不少,蛆虫开始啃噬腐烂的死肉,只留他一人苟延残喘。
江友岳没有回来,曲断云也没有回来。连下人都不再过来打理,他的面前只有飞虫盘旋,供果霉变。
百年大业如何了?老国师不晓得。过了多久呢?他亦是记不太清了。
腐肉的尸水漫到地上,神祠内一片死寂。透过停满虫蝇的纱帐,他直勾勾地盯着紧闭的门扉——他必须看到一个结局,必须……
吱呀一声轻响。
刺眼的阳光投入屋内,肥胖虫蝇哄然而散,乌云似的卷起一阵浓烈尸臭。饶是如此,来人身上的血气依旧慑人,铠甲摩擦发出轻微声响,听着便教人心寒。
武将?
老国师勉强睁开眼。模糊的视野里,现出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形。那人一身精甲,乌发如墨,气势凛然。暖风与光随之涌入,衬得那人犹如天上降下的神仙。
不知为何,老国师总觉得这人身形甚是眼熟。他无法正常发声,只能在喉咙里挤出一串模糊不清的咕哝。
“……还活着啊。”来人的语气比起惊异,更像是怜悯。
那人淌过尸水,拨开纱帘。拨开纱帘的手修长漂亮,如同美玉雕琢。若说唯一的瑕疵,当属那拇指指根的疤痕。猛地一看,那疤活像枚怪异的戒子。
自己不会认错,老国师心想。他认得那只手的形状,他咀嚼过它不知多少次。
来人正是仙躯之主。那人穿越三百年的光阴,再次披坚执锐,立于弈都的土地上。
“啊……唔……”老国师费力地伸手,试图表达些什么。然而爬着蛆虫的手指刚伸出去,就被那人轻描淡写地躲开了。
“悬木已死,视肉已毁。江友岳与曲断云正在牢狱之中,那罗鸠的神降圣么……”
那人笑了笑,笑意冰冷快意。
“神降圣离他们的悬木太远,借不了悬木之力。比起大允真仙,他好对付得多。你应当明白,没了主帅的军队,不过一盘散沙罢了。”
“……唔!”老国师蜷起手指。
“我知道,那罗鸠的悬木照旧会结出果实,养出下一任真仙。我们的人会潜入那罗鸠,等待能够毁灭它的时机。悬木这等妖邪,还是早日消失为好。”
怪不得圣人直接将此人封于地下,他果然不能理解百年大业的崇高之处。
然而老人内心平静无波,他感受不到愤怒,也感受不到悲哀。蛆虫在一点点啃噬他的皮肉,老国师却一点痛意都察觉不到。他不再咕哝,变形的手垂下,那双眸子里只剩无穷无尽的疲惫。
对面人明明比自己活得还久,如今却生机四溢,犹如又一轮太阳。
恍惚间,老国师似乎回到了多年前的聚异谷。红叶翻飞,欲子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高热将他烧得满面通红。抱起那孩子的一刻,他也曾感受到如此鲜明而灼人的生机。
这就是欲子甘愿与之同生共死之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二十四年前的枫林,救下那孩童的人是你。而欲子早早定下的欲,也是……
喉头一凉。
老国师睁大双眼,眼见自己发黑的血喷溅而出。粘稠的血液混入尸水,又激起一阵腥臭。尹辞出手迅如闪电,没有半点磨蹭。再反应过来时,老人的头颅已经落在了地上。
“我本该教你慢慢烂死在这里。”
那人半蹲下身,长发顺着铁甲滑下。
“但谅你将敬之送到了我的面前,我愿送你一程。老头子,毕竟我可跟他夸下过海口——我命硬,专克妖邪。”
老国师的头颅滚了半圈,正朝向窗外。窗外鸟鸣阵阵,碧空如洗。老人的眼角渗出几滴浑浊泪滴,不知是二十四年未见的天光刺眼,还是哀悼那彻底夭折的“伟业”。
自始至终,尹辞并未给他半个说话的机会。
那日,国师府燃起大火。从屋后神祠,到神秘地宫,俱是被烧了个一干二净,仅剩些断壁残垣。令人不解的是,那地下密室内抬出上百具无头男尸,一时众说纷纭,到了最后,此事也并无定论。它们成了国师一脉“私养妖邪、私创邪术”的证据,再无其他后续。
在惊涛骇浪般的时局之中,这些实在不堪一提——
这一年的春末,堪称大允历史上最为动荡的时期。许璟行投降在先,几日后举国地动,而许璟行也一改先前的隐忍态度,当众反悔。神降圣原本一路高歌猛进,地动之后却显出些风声鹤唳的模样,减缓了深入大允的速度。
就在那罗鸠大军踌躇不前时,大允朝中添了两名新臣子。
武将名为尹子逐,风华正茂,俊美无俦。此人用兵如神,偏偏此前无人听说过。文臣名为时敬之,样貌明艳似妖,一身邪气。此人先前还闹出过“谋反”风波,这会儿倒与皇帝兄友弟恭,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只有一点毫无疑问——对于大允来说,两人出现,这场战争就此转折。
尹子逐亲自率军迎战那罗鸠,时敬之与之形影不离。两人珠联璧合,以少敌多,将那罗鸠的大军步步逼退。两人甚至亲自深入神降圣军营,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将那战无不胜的神降圣烧成了一具焦炭。
先前那罗鸠将其奉为神明,这会儿神明倒了,那罗鸠霎时军心溃散。两人只用了不到两个月,便将失地统统收回,把境内的那罗鸠大军尽数驱逐出境。
两个月中,许璟行的身子也好了不少,至少能坐回殿中上朝了。眼看两人愈战愈勇,连连大捷,宫中也不是无人顾虑。然而无论何人提出“时敬之与那将领过分亲密,两人又在民间声名鹊起,不得不防”,许璟行总是神色飘忽,顾左右而言他,从未正面回应过此事。
直到那罗鸠之战彻底结束。
与众人料想不同,那文武双杰并未谋求半点权力,当即要求告老还乡。时敬之也不客气,他往朝堂之上一站,报菜名似的拿着折子当众讨赏。此人从宅邸讨到马镫,光是念要求就念了整整一炷香。众臣子眼看许璟行脸色越来越绿,唯恐皇帝被当众气出个好歹。
好在皇帝勉强挺住了这一劫。
而那尹子逐只是微笑着望那时敬之,目光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两人离开朝堂之时,双手毫不避讳地握在一处。
那是众臣子最后一次瞧见两人。
“……是不是很神?”
说书先生呷了口茶水,清清嗓子。
“那两人正如天上星宿下凡,特地救大允于水火。就连那罗鸠的‘神降圣’,也在那两人手下一命呜呼!他们那般亲厚,绝对是一齐下凡的。这可是我刚听说不久的事儿,保真。”
一边站着个甩鼻涕的小儿,闻言不解道:“爷爷爷爷,神仙不是什么都不求吗?您刚才也说啦,那个时敬之讨了好多好多东西呢。”
众人刚刚听得如痴如醉,这会儿被个小孩子一带,也纷纷发出质疑之声。
说书人:“……”
说书人:“这……这神仙总要点供奉的,咱们大允情况急,神仙供奉要的也急。正常哈,正常。”
小男孩用手背抹了把鼻涕,继续道:“爷爷爷爷,可是娘说过,咱们大允以前可是风调雨顺,娃儿得了病也好得快!这回神仙来了又走,怎么没把这些地方也弄好呢?”
说到这,看客们更有兴致了。
“是啊,前不久我老家还下了场大雨,秧苗都给泡坏咯。”
“俺们村那边还成,老张他们那儿好像旱了,惨呐。”
“我家孩子受了凉,往日两三天能好的,这次光是吃药就吃了半个月,也不知怎的……”
说书人捏了把自家孙子的脸,扔下几个铜板:“去去去,去那边买糖葫芦去。”
随后他抬起头,咧开豁牙的嘴,正儿八经咳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