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他倒不是喜欢,纯粹是闲得无聊,做遍了世间各种消磨时间的手艺活。就算时敬之现在要吃糖画,他也能当场甩个十二生肖出来。
尹辞没管目瞪口呆的师父,径直取过竹竿和布料,细细缝起旗子。没一会儿,旗子的雏形有了,比先前的还要精美许多。
时敬之感动不已:“阿辞,你要是女儿身,单凭这一手,就绝对能嫁个好人家。”
尹辞冷冷地掀起眼皮:“师尊,你这旗子要绣什么字来着?我想想,‘药到命除’对不对?”
时敬之顿时没了声,半个字不敢再多说。
不到半个时辰,旗子绣好了。尹辞的针脚细密利落,旗上字迹清晰饱满,布料挺括。时敬之把掌门玉坠挂上,又用脸使劲蹭了蹭那旗,显然喜欢得紧。
苏肆看向闫清:“三子,我以为你够喜欢做家事了,这世上竟有人比你还丧心病狂……你可不能认输啊!”
闫清:“???”
尹辞趁三人各自闹着,偷偷挨到白爷身边,试图摸它。若这鹅妖直觉真的够强,兴许能帮他找出条死路。虽说他嫌弃这畜生,打好关系也是必要的。
谁知白爷瞪圆双黑豆眼,头顶两个肉触角慢慢竖起。它冲尹辞张开嘴,露出满嘴细密的齿。
尹辞继续伸手——他降妖无数,这玩意儿还敢拧他不成?
事实证明它真敢。
白爷缓缓咬住尹辞的手,用力拧起来。它坚强不屈地看着他,仿佛在示威。尹辞无奈,只得掰开鹅口,抽回手来。
罢了,来日方长。
夜幕很快降临。
四人都换了村里的寻常打扮,随引灯前往宴席。考虑到场合问题,白爷容易被当成加菜,他们只能留它看家。
宴席设在村侧的空地,用的都是圆桌。四人和引灯一家四口凑成一桌,桌上菜肴丰盛,周遭全是欢声笑语。要不是才知道死了人,这场景和乡下婚宴差不了多少。
四个人中午吃得挺多,如今都不怎么动筷子。
引灯只当他们拘谨。她放下喂妹妹的小勺,冲时敬之笑道:“哥哥,以后整个村子都是一家人,不要这么见外嘛。”
“是啊,这宴一半是为你们设的。村子好久没来新客了,大家都很开心。”引灯的母亲也柔声补充。“今晚神女会出来,这可是大事。”
时敬之:“神女?”
“村里的神仙!”引灯脆生生道,“阿妈说过,神女大人在这待了五十多年了,平时不见人。但要是村里有小孩出生,或者外头来了新人,她会出来迎接。”
尹辞兴致盎然地吮着筷尖。整个宴席的人全把他当透明人,他倒比万众瞩目的时敬之自在多了,可以四处乱看。
神女在宴后如期登场。
神女生得极清丽,看起来不到三十岁。她穿着样式随意的浅绿衣衫,乌发松松挽了个髻,又插了支翠玉步摇。
她就这样在热闹的宴席中穿行,周遭的烟火气瞬时散去一半。村人们不敢碰触神女,眼中只有崇敬和痴迷。
……神仙么?
尹辞并未在对方身上感觉到什么特殊之处。
神女在时敬之面前停下,她细细打量了他一番,露出些满意的神色。结果她还未开口,一个女人从一旁冲过来。
她匆忙跪下,捧住神女衣角,期期艾艾道:“神女大人,您能不能破个例,让老柳再回来陪我两年?我晓得登仙是好事,可、可是……”
“柳婶,你这是干什么!”引灯父亲低喝道,“灵药不能给寻常人用,规矩忘了吗?”
柳婶徐娘半老,眼里却仍有年轻人似的哀怨:“老柳他走得太早了。我突然说中午想喝肉汤,他才去切……”
引灯听不懂话语下的悲痛:“那也是柳叔自己不小心呀,再说,登仙本来也不是坏事。”
柳婶只是哭。
神女没有恼,她温柔地扶起柳婶:“总归是生离死别,不习惯也正常。宴席太吵闹,你还是回家休息会儿吧。”
神女相貌温婉柔和,带着几分悲悯的菩萨气质。看着她的脸,柳婶渐渐止了泪,呆呆地点了点头。
她起身冲神女行了个礼,摇摇晃晃往回走。结果刚走一半,她突然摔在地上,手掌划出一道极深的口子。
时敬之下意识去摸药箱。
“不用费事,她也要登仙了。”引灯大声道。
柳婶在地上瑟缩了一下,她恍惚坐在原地,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大量鲜血从她的掌心中涌出,渗入土地。
时敬之还是不管不顾地站起来,过去给她包扎。柳婶就像失了意识的人偶,一动不动,任由时敬之清理伤口,涂上药膏。
“柳婶,回家准备准备吧,你不剩多久……”旁边有人冲她说道。
“她跟我们走,我来治。”时敬之打断道,“这伤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该死人。”
神女饶有兴趣地看着:“也罢,谁都要适应一下,就随他去吧。不出几日,他定然会来找我。”
尹辞死死盯住神女,他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在那短暂的一瞬,他在神女身上感受到了法术的气息。方才柳婶那一下,并非不小心摔倒,而是神女刻意为之。
时敬之的表现也让他有些意外。
他这师父虽说算不得邪道,善心也没那么泛滥。时敬之为柳婶处理伤口已是极限,没道理将她带回。不过这倒是方便了尹辞——若是找到村人轻易死亡的秘密,他说不定能在自己身上试验一番。
时敬之:“闫清,背好柳婶,我们走。”
“师尊,为什么要带她回去?”
时敬之目光灼灼地瞧了会儿尹辞,轻声道:“你知道为师身体不好。”
“是。”
“柳婶的脉象,与为师有三分相似。”
第30章 仙缘
得到苏肆的同意后,一行人将柳婶带回住处。
尹辞煮了碗米汤,让闫清一点点喂给柳婶。柳婶嗓子里喀喀几声,眼里恢复了一点光,眼眶又湿润起来。她的脸上皱纹不多,人却如同离水几日的花,散发出奇异的枯萎感。
“不行,血止不住。闫清,弄点热水,再备好针线。”时敬之咬牙道。
虽说包扎过,那道不大的伤口仍缓慢地渗着血,将整块布料染成暗红。时敬之将针烧了烧,引线缝好伤口,又用醇酒仔细擦缝合处——血止是止了,另一种液体缓缓渗了出来。
那液体像冲淡后的血,表面泛着浅淡的绿光。液体是半透明的,能看到其中混了不少细丝状的杂物。那些细丝仿佛拥有生命,它们缓缓爬动,把缝合好的伤口再次撑开,血液又开始缓缓流淌。
仿佛有什么东西想从她的血管里挣出来。
尹辞曾见过天生流血难止的人,柳婶的症状与他们完全不一样,处处透着妖异。
时敬之还在试着清理那些细丝,可它们源源不断,怎么都扯不干净。
他的手渐渐抖起来。
见血又开始流,柳婶并不吃惊,脸上反而显出几分悲哀。
“够了,这是‘三日伤’,没用的。”她说,“多谢你们,这样也好……反正我家已经没有人了。”
闫清走到床边,出言抚慰:“您刚才向神女讨要灵药,似乎这‘三日伤’不是必死的。”
“啊,神女大人有灵药。那药起死人肉白骨,但只给孩童和生产的女人用,寻常人用不得。”柳婶惨笑,嘴唇有些苍白。“是我冲动,我跟老柳都要六十岁了,神女大人不愿给也正常……我只是想老柳。”
闫清吃了一惊:“六十?”
柳婶看着顶多四十岁,可以说是风韵犹存。她见闫清的反应,并不吃惊:“早就听闻外面的人老得快,看来果真如此。”
随即她怏怏地推开汤碗:“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送我回去吧。要我在这里没了,房子也沾了晦气。”
苏肆眉毛一挑:“您就待在这儿,我可不怕晦气。让老人家回去孤零零等死,我成什么人了?”
柳婶疲惫地笑笑,握紧身边闫清的手。
闫清有些紧张,但没收回手:“只要人在村里,受了‘三日伤’就会死么?”
“你们暂且不用担心。等过了入村仪式,你们才会变成这样……老柳是几十年前来村里的,他同我讲过……”
闫清:“我们不办仪式。”
“那你们永远离不开村子。其实仪式挺好的……只要不受大伤,一生无病无灾,老得也慢。”柳婶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气。“孩子,别嫌弃,让我再握会儿手……老柳年轻那阵子,手也是这么大,这么暖和……”
她就这样攥着闫清的手,慢慢闭上眼,眼角淌下几滴泪。
时敬之面无表情地收好工具,突然站起身,朝门外走去。这狐狸可能发现了什么,尹辞略一迟疑,还是跟了上去。
门外夜色已深,繁星满天。
时敬之仰头看着天,一言不发。尹辞又上前几步,戳戳师父的背:“师尊,怎么了?”
“人死在鬼墓,不过瞬息之间,也算求仁得仁。”时敬之低声道,“可柳婶不必死的,那只是一个小伤……我却找不到解法,甚至不知道缘由。”
敢情是脉象相似,绝望又相近,时敬之兔死狐悲。
尹辞刚发现新的死法,心情正好,不禁顺势安慰了几句:“至少师尊寻到了新线索。而且灵药确实存在,它能治柳婶,也肯定能治师尊。”
时敬之转过头,定定看了会儿尹辞。他突然伸出双臂,将徒弟用力揽入怀中。
“师尊?”
“阿辞,让我抱会儿。”时敬之垂下头,将尹辞抱得紧紧的。
时敬之体温偏高,热度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让人有种被侵袭的错觉。不过尹辞向来喜欢暖和的东西,他闭上眼,任由时敬之拥着。
小辈撒撒娇,倒也无妨。
对方的呼吸有些急促,兴许是又见到无法理解的末路,绝望再次涌了上来。尹辞一动不动,双手垂于身侧。他没有回抱时敬之,却也没有挣开。
时敬之抱了好一会儿,终于吐出一口浊气:“为师感觉好些了,多谢。”
他没再多说什么,转身朝门口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等尹辞跟上。尹辞望着师父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人有些可怜。
见别人拥抱,时敬之像被那份情感吸引似的,一定要亲自尝一尝。
他时常一惊一乍,想来未必是天生胆小。那日鬼墓中发狂,他的情绪也是惊涛骇浪般的来,排山倒海似的去。自己这师父,似乎不太会处理自身情绪。如同生来被族群抛弃的小兽,不曾有人教导。
可他偏偏博闻强识、内功骇人。
相处越久,尹辞反而越发看不透师父的来头。只是今日想起小哑巴,他对时敬之又平添几分宽容。
纵然这狐狸有千般狡猾,他又和一个将死之人较什么劲呢?
一夜无事。
苏肆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时敬之和尹辞挤在一处,裹了毯子睡了。柳婶始终握着闫清的手,闫清没能狠心甩开她,硬是在床边坐了整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