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神 第35章

作者:年终 标签: 灵异神怪 天作之和 强强 玄幻灵异

  时敬之揉着遭了大罪的双腿,露出几分疲色。

  尹辞晓得他的意思。

  那神女本身未必有多强,但她胜在手段未知。此地进出都要经过法术迷阵,若着了道,再强的人都要万劫不复。

  尹辞本人倒不至于万劫不复,他磨时间乱撞,总归能找出条路来。但过程想想就无聊,还会错过外面的视肉争夺,怎么想都得不偿失。

  猛地一看,他们似乎走投无路了。一行人只能老老实实等入村仪式,到时候再冲上去抱佛脚,看能不能找出条生路。

  麻烦。

  不如今晚使点小把戏,让便宜师父睡死,他好去禁地跳个崖。禁地底部地方不大,就算有迷阵,也复杂不到哪里去,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引灯启发了尹辞,今晚他就要装一回梦行症。反正有引灯夜游在前,就算自己事后胡扯一气,也不会显得太突兀。

  既然打定了主意,尹辞老老实实爬上床,开始补觉。毕竟昨晚熬了一宿,今夜又要无眠,他总不能在禁地里犯困。

  吃完早餐,尹辞没再折腾他那心力交瘁的师父。他呵欠连天地爬上床去,自个儿扯上被子睡了。

  谁想,他还真的做了个梦。

  尹辞将近百年未做过梦,差点没分清梦境和现实,还以为自己又中了什么法术。他在梦境中静立许久,发现思绪飘飘乎乎,四周渺渺茫茫,这才逐渐回过神来。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梦到了禁地那株大妖树。

  妖树落光叶子,干枯发黑,立于皑皑雪原之上。附近民居消失一空,守在树门的犬妖也只剩一副散乱骸骨。

  梦里的尹辞没有鬼皮衣。他一身鬼墓下的白衣打扮,赤足踏雪,却未感到半分寒意。

  看来自己真的很向往这禁地了,字面意义上的做梦都想去。尹辞心内自嘲,踩过犬妖惨白的骨头,果断踏入树门。

  妖树内不再是巨大深井,阴暗树洞变为干干净净的宽敞灵堂。

  尹辞不由地慢下脚步。

  灵堂装饰普通,苍白的招魂蟠摇摇荡荡。灵堂中央搁着个硕大无朋的棺材,棺材盖掉在一边,上面爬满不知名的细藤。

  棺内不见尸首,只有一尊被打碎的神像。

  神像由泥塑成,又用鲜艳的颜料细细描绘过。如今它被粗暴地碎作数百块,断面不见血,却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血腥感。

  其中一块是头部的碎片,一只栩栩如生的巨眼留于其上,正对着尹辞。

  棺内盛满碎神像,碎神像之上还有个人。

  女子长发散乱,身穿赤红襦裙,腹部高高隆起。她跪坐在神像的碎块之上,双手掩面,哭得极其伤悲。

  尹辞细听,只觉得头痛如绞。灵堂里只有这一个女子,哭声却仿佛由千万人发出,男女老少的声音混成一团,由那女子口中呕出。

  似乎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拉住尹辞,逼他朝棺材的方向走。

  梦中使不出武功,尹辞只能由那些手一路拖拽,拉到女子面前。女子似有所察,慢慢止住眼泪,抬起头来。

  她非常年轻,五官有几分像棉姐,又比棉姐多了点年轻人特有的娇俏。

  然而那双眼睛不太对劲。

  她眼圈通红,一对眼球转个不停——女子双目密密麻麻挤满无数眼瞳,不留一点眼白。它们深浅不一,争先恐后地挤出来,仿佛沸水表面冒出的气泡。

  如同无数人的眼瞳挤压在一起,通过一双眼去看。

  “不是你!”她看清尹辞后,发出一声恐惧至极的哀鸣,抖如筛糠。“不要你,别过来!”

  尹辞还是第一次以这张脸吃瘪,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却没摸到五官。

  他的脸消失了,面庞被无数根系似的玩意儿挤满。它们朝前胡乱伸着,触感粗糙冰冷。不知为什么,他明明保留着视力,却看不见这些近在咫尺的异物。

  “别过来,别过来!”女子貌似受到了极大的压力,她抱头哭喊,身下的碎神像发出咔咔轻响,又碎裂起来。

  她抓起神像碎块,不管不顾地砸向尹辞。

  “离我们远点!”她用万千声音呼喊,“快滚!”

  尹辞想要开口解释,结果那石块正中他的额角,竟砸出极为真实的疼痛感。尹辞猛地惊醒,背后出了薄薄一层汗。

  当真是个怪梦。

  时敬之听到声响,又过来查看,被他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阿辞,你……”时敬之递给他一条热帕子,欲言又止。“你平时睡得挺老实,怎么今儿把头撞成这样?”

  尹辞缓缓摸向额角,轻微地抽了口气。梦中石块还真给他留下了一块淤伤,好在他恢复得够快,时敬之不至于起疑。

  “做了噩梦。”他轻声答道。

  不管禁地藏了什么秘密,他今晚必定要把它翻个底朝天。

  接下来一整个白天,尹辞牢牢黏在时敬之后面,可谓寸步不离,乖巧得吓人。饶是时敬之紧张至极,也渐渐给他哄得放松了警惕。

  可惜尹辞的跳崖大计还未实行,新的岔子从天而降。

  再次入夜没多久,外面突然吵闹起来。棉姐急火火地敲开他们的门,脸上挂着泪痕。

  “引灯不见了,你们看见她了吗?”

第34章 天地不仁

  苏肆昨晚刚送引灯回家,是棉姐的重点询问对象。他被她箍住双肩,晃得晕晕乎乎,还不忘换女声:“引灯又不见了?”

  “白天我问了她,她只说昨晚梦见了阿露,阿露哭得很伤心。”

  她越说越哽咽:“我当这孩子触景伤情,结果今天她刚睡下没多久,又消失了……我和她阿爸特地锁了门……你们真的没见她?”

  苏肆摇摇头。

  棉姐满脸憔悴,头发被抓得乱成一团。她原地呆站了会儿,牙一咬:“她阿爸去请人四处找了,我、我这就去请神女大人。万一引灯跑出村子边界,又跑错了路……”

  她的声音越来越哆嗦,被自己的想象吓得不轻。

  闫清穿上外套:“先别乱想,我们也去帮你找。引灯步子小,她跑不了太远。”

  外面乱成这样,今晚装梦行症是没戏了。尹辞缓缓下床,认命地吐了口气。

  时敬之已经利落穿好门派服,扛起药到病除旗:“阿辞,我们也去找。”

  村人闹哄哄地找了许久。好消息有,村外没有新鲜脚印之类的痕迹。坏消息也有,村内也不见引灯的痕迹。

  神女终于被请来了,她仍那副衣衫飘飘的模样,头发一丝不乱。听过村民的叙述,神女面容中多了些哀愁:“她可能进了禁地。”

  “禁地外头不是有阿火守着吗?”棉姐跪坐在地,声音有些凄厉。“她一个孩子,怎么可能绕过狗妖?禁地里还有白衣人守着,怎么都会有些动静……”

  神女面色稍有不悦:“此事蹊跷,须得细细调查。”

  “我要进去。”棉姐双眼通红,“神女大人,让我进去找她。”

  “阿棉,你明白规矩。没人登仙,村民是不许进禁地的。要是冲撞了禁地神灵,结果只有死路一条。引灯虽小,坏了规矩就是坏了规矩,我也无法出手帮你。”

  棉姐惨笑一声:“我这就登仙,你们立刻为我出殡。引灯她还小,她刚失踪没多久,肯定还活着。帮我找她,求你们帮我找找她……”

  说完,她朝旁边的树干撞去,竟是想当众自尽。

  尹辞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心里突然有了主意。

  “神女大人,我前几日与那白苇交谈过,他曾说要入禁地攒仙缘。”

  神女终于将目光转向他:“怎么?”

  “白苇没有仙缘,同我一样。可他能随您走入禁地,听说也没带已经‘登仙’的人……敢问神女大人,进入禁地后,他正常活动了多久?”

  时敬之听出了尹辞的弦外之音,顿时炸了:“阿辞,我们回去再商议!”

  “师尊,时间不等人。”尹辞正义凛然地表示。“神女大人,‘没人登仙,村民不得进入禁地’,那村外人呢?那神仙没庇佑过我,应当也没资格惩戒我吧?”

  时敬之简直要被徒弟气得晕死过去——听听你放了什么屁。按照常理去想,人家是给自家人三分面子。要有陌生人在自家地盘乱蹦,那还不得有多远踹多远。

  哪想那神女沉思一会儿,竟赞同了那堆屁话:“仙缘淡薄,势若蝼蚁,确实不会立刻惊动仙家。若是你动作够快,兴许可以一试。”

  尹辞快乐点头,第一次看神女顺眼了点。

  时敬之不是什么举世罕见的圣人,不认为引灯的命比自家徒弟值钱多少。他声嘶力竭,语气中满是威吓:“为师不准!”

  另一边,棉姐已经瘫倒在了地上。她一方面寄望于尹辞带出女儿,一方面又对时敬之的恐慌感同身受。无数奔涌的情绪卡住她的喉咙,她吐不出半个字。引灯的父亲搜完周边,终于赶到。他六神无主地拥住妻女,嘴里喃喃,仿佛在祈祷。

  引灯的小妹妹正挂在父亲胸口。她仿佛感到了什么,嚎啕大哭,拼命挣扎,哭声几乎称得上凄厉。

  气氛一时僵住了。

  时敬之手脚发麻。他的理智告诉他,若是现在拦下尹辞,只会让枯山派在村中的行动更加步履维艰。只是白苇异象在前,神女态度微妙,尹辞此去凶多吉少。

  而他的心底,那股不知名的情绪再次炸裂开来,如同甩不脱的诅咒。

  如同过去二十余年,它钻入他的脑髓深处,冲他软绵绵地低语——有道是众生皆苦,触不可及生羡,得而复失生妒。凡夫俗子尚且有得有失,你却万事事与愿违,万物求而不得。

  你不恨吗?

  你看,引灯一家恐慌又可怜,正眼巴巴地瞧着尹辞。他们一定是把“女儿能活到明日”视为理所当然的事,这才无法接受现实,多么傲慢。

  为了这份“理所当然”,他们甚至想要尹辞押上性命。

  尹辞明明是他的徒弟,他的所有物,他倾注心念培养的“尘缘羁绊”。他们怎么敢。

  这股情绪如同七日不食的饥饿,在他胸腔内生出一把冰冷的火。他必须撕碎什么,抢夺什么,才能将它平息下去。

  时敬之曾以为它是心魔,而它出现得实在太早。他刚懂事时,它已然伴他左右。幼童连人间欲求都不懂多少,哪可能生出那般庞杂的欲念旋涡。

  好在无论这份冲动为何,时敬之都对它无比熟悉。他深知如何控制这只凶兽,不让它出笼伤人。

  比如将这份强烈的欲念揉碎,转为怒火。

  或许是时敬之沉默得太久,众多村民的目光尽数集中到他身上。时敬之胸口的起伏渐渐剧烈,怒气点燃了他的双眼。他穿着那件不怎么华丽的掌门服,缓缓放出一股无言的威势,压迫感比那神女还要强几分。

  尹辞瞬时收起愉快的心情。

  时敬之平日一副一不小心就会吓死的模样,就算知道这人来历成谜,尹辞也没太把他放在心上,权当自己养了只黏人的大狐狸。而鬼墓里的失控,他也只当师父性格有些问题,天生带了疯劲儿。

  这样玩起来更带劲,尹辞没有任何不满。

  ……直到此刻。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时敬之冷静地释放威压。

  尹辞微微弓起背,生出几分真正的警惕。他不是没见过真正的强者,时敬之还排不上号。只是人认真时放出的气势,能证明很多源于本性的东西。

  同等强度的压迫感,见尘寺的多半厚重,太衡派的大多清正,换成魔教,不是阴冷刺骨,就是扭曲粘稠。当年他和阎不渡打过几场,连阎不渡的压迫感都未能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