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刹那间,某种恐惧攫住了他。
扫骨剑起,血肉横飞。
神女不惧疼痛,尹辞也就不再留力。他近乎疯狂地切斩神像,仿佛要粉碎另一个自己。残肢噼里啪啦滚落,似乎无穷无尽。
神女笑得和缓而怨毒。
她伸出双手,反复咀嚼尹辞的话:“我们有的是时间。”
她与神像又融合几分,根系终于再次苏醒。它们随着神女的动作聚集,蓄势待发。尹辞的剑却逐渐慢下来,直至停滞。
神女只当他绝望了:“放弃确实轻松些,我先化了你,再去寻你的师……”
一道金火凌空射来,直中神女前胸。
不知何时,时敬之缓过气力,竟鼓足勇气爬上了高台。
他攀在台子边缘,将旗子雄赳赳气昂昂地一插,一副要找徒弟讨说法的架势。然而看到那近在咫尺的合体神像,时敬之面色一青,又缓缓从台子边缘消失。
“打扰了。”他诚恳地表示,眼看就要爬回去。
尹辞叹了口气,剑尖把那狐狸一勾,挑了上来:“师尊来得正好,我刚想下去寻你。”
时敬之目光扫过恢复中的神像,满地的肉块,停在徒弟陌生的脸上。他喉咙中咕噜数声,只挤出一个惨烈的“不”字。
尹辞再次揽过师父的腰,又握住他的手腕:“师尊,拿剑。”
体温相叠,时敬之镇静了些许,终于再次说起人话:“阿辞,这到底——”
“肉神像上设了机关,它能再生,速度却不怎么快。若以阳火及时焚烧,说不定能破了它的再生术法。”
尹辞声音沉静,仿佛此事从头到脚与他无关。时敬之动作稍僵,不知听没听进去。
听到这话,神女脸上骤然闪过一丝紧张。尹辞垂下目光,心中没有多少欢喜。
见它恢复得磕磕绊绊,他赌神像尚未完成,做不到完美的再生。至于怎样的破坏对“再生”最有效,他恐怕比神女自己还要明白。
比起留下她,逼她交代,尹辞已经寻到了更有价值的事物——一个明确的方向。
他有近乎无限的时间,不愁找不到蛛丝马迹。相比之下,如今他更关心另一件事。
未完成的肉神像,真的能被破坏么?
“师尊,我来挥剑,你来覆火。”
尹辞挨得极近。温热的气息擦过时敬之的耳朵,滑入他的脖颈,透出一丝蛊惑的味道。
“来,我们彻底毁了这里。”
第38章 真仙
阳火并非举世罕见之物。
阳火对妖邪格外有效,大门派又免不了接触到除妖之事,手里都存了能生阳火的法器。只是法器生火,火焰驳杂,比不过精气生的纯粹。
尹辞曾用法器燃起阳火,把自己烧成飞灰。阳火破坏力极强,他本以为能成功死去,却在半月后于一片骨灰中重生。
阳火不纯,看来是行不通的。
可要说精气生火,做得到的人就少了。就算能找到人,正常人内外兼修、精气有限,哪怕强如施仲雨,也只能关键时刻以火覆剑。也就时敬之这种内力怪物,才能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浑身冒火的炭球。
如果是时敬之,是否能让他骨灰都不剩?
便宜师父身份成谜,天赋百年难遇,又正巧与他一同追寻视肉。说不定这就是天命给他的答案,这就是注定送他最后一程的人。
尹辞手上加了几分力,将时敬之牢牢捉着,脸上的笑意越发浓重。
时敬之能力卓绝,人却太过年轻。此刻时狐狸精疲力尽、惊骇欲绝,他可以趁虚而入,给他的小师尊添几分暗示,将人玩于股掌之上。
人在脆弱之时,最容易被支配。作为曾经的领导者,尹辞对这套手段再熟悉不过。
“师尊。”尹辞的声音很轻,带着不容拒绝的劝诱。
时敬之的恐慌终于散去。他没有放松肢体,只是定定看着神女伤口恢复,连哆嗦都忘了。
“师尊?”尹辞放软声音,手上力道又大了不少。
时敬之依旧没有动作。
终于,神女从烧灼的痛苦中缓过气。肉神像端坐原位,周遭树根剧烈蠕动,自四面八方激射而来。尹辞刚想御剑防御,另一股力量突然爆发。
时敬之反客为主,他身子一侧,扭过尹辞的手腕。继而剑气成圈,将逼近的树根劈得粉碎。金火在剑身上跃动,没有先前那般浓厚,却也散发着孤注一掷的决意。
“再生。”时敬之继续盯着肉神像,口中喃喃。
尹辞被他猝不及防地一扯,整个撞进时敬之的怀里。
原来如此,他不该把话说得太早。听到“再生”二字,怪物瞬间化为猎物,时敬之全然忘记恐惧为何物,脸上只剩专注与执着。
尹辞不喜欢这种受制于人的姿势,他想要挣开,却发现自己被时敬之牢牢按在胸口,动都无法动一下。
“阿辞,你要金火,我给你金火。不过,要按我的意思来。”那股支配者的气势又隐隐出现。
“就差最后一步,师尊,迟则生变。”
“我还有事要问她。”
尹辞心中一哂。神女不畏疼痛,这狐狸未必有逼她开口的能耐。不过既然师父打定了主意,他也不是不能再等片刻。
没办法,谁让自己生不出火来。
时敬之一只手搂紧尹辞,一只手快速出剑。果然,金火烧灼后,肉神像的伤口恢复几乎停滞。情急之下,神女召出更多树根,却被时敬之的金火通通隔绝在外。
空气中满是湿木燃烧的气味。
尹辞仍挣不开师父的怀抱,他没再强求。横竖他不打算在时敬之面前受伤,这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冷玉般的指尖划过时敬之小臂,间或一点,为他的师尊挑出更合适的出剑方向。两人黑发披散,混作一处,缠绕出几分缱绻。
尹辞全身上下只剩一件白色长衫,它被池水浸得透湿,连带洇湿了时敬之的前襟。湿布料被两方体温焐热,使人恍惚间有种肌肤相贴的错觉。
时敬之的心跳相当有力,克服恐惧后,他的剑越来越稳。
一道道光芒闪过,神像皮离骨散。精致的衣褶变了形,丰润的四肢扭成一团。
时敬之很是耐心,他将它层层剥离,如同剥开一朵花苞。他手上削着肉,一双眼黏在那些新生的伤口上,似乎在观察它们的愈合速度。等看够了,他改削为刺,又开始查探神女的反应。
这种戏耍似的行为彻底激怒了神女,她以根为矛,朝时敬之射去。时敬之没有躲,那支根矛从他脸侧划过,留下一道极细的血痕。
“你打偏了。”
神女声音尖利:“住口。”
“神仙也会打偏么?自从你下来,我便发现了,你的手一直在抖,和真正的老人一样。所谓仙家不老,原来只保外貌?”
“住口!”
“息庄人在附近生活多年,如今才被你拉来做泥稿,还做得歪歪斜斜……你之前造像,应是不需要泥稿的吧。”
“你人老手抖,无法顺利造像,又舍不得这个位子。所以你才略施小计,借白苇阿露之事毁了息庄,取得大量凡人练手。”
神女明显被戳到痛处,胸口剧烈起伏,肉神像也微微晃动:“混账东西,你——”
“你不是神仙。”瞧见对方的反应,时敬之将剑一挥,下了结论。“如此状况,你应当只是个常饮仙酒的凡人。就算容颜不老,内里也只比一般人老得慢些。你做这些事,可是为了引仙会的仙酒?”
神女呼吸一窒,头一回露出彻底的怒相。
可惜愤怒没能帮到她,反而让她的攻击乱了章法。燃烧的树根之中,肉神像被时敬之越斩越碎,渐渐不成模样。
随着神像破碎,树根的攻势也弱了起来。
神女见大势已去,即刻舍像逃跑。然而愤怒扰乱了她的头脑,她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事到如今,神女来不及为自己塑好下身,肉泥渐渐抽出,堆成一团蛞蝓似的软泥。她勉强攀附于树根之上,正想朝上爬——
吊影剑毫不留情地穿透她的后腰,将她钉在树根上。
时敬之终于放开了尹辞,他顺了顺徒弟的长发,目光晦暗不明。尹辞刚要说些什么,他又转了身,一个人摇摇晃晃走向神女。
神女没力气愤怒了,她露出一个灰烬般的苦笑:“还没问够?肉神像损毁,我已有死志。不管你想问何事……别痴心妄想了。”
时敬之只当没听见。他拄着旗杆走近,身体前倾,冲神女低声耳语了几句。神女开始还一脸淡漠,可是听到后面,她逐渐变了脸色。
愤怒烟消云散,她的目光里只有恐惧。
“你想知道什么?”半晌,神女颤抖着开口。
时敬之:“这肉神像是什么,为什么能再生?”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我只是听命行事。它需以有仙缘者做原料,去粗存精,慢慢打磨而成,像成后自会有人来取。至于再生……这是帝屋神君像,自然受帝屋神君护佑,享无边法力。”
时敬之失望地啧了声,神女打了个哆嗦。
“虽然我在这里塑像数十年,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方才将身体接入,也是想借神君的法力而已。”
见神女不像说谎,尹辞心情有点复杂。
时敬之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
“树根巨像呢?”时敬之又问。
“此乃神迹,最初便在。”
“你还真是活得稀里糊涂……最后一个问题,你真有包治百病的灵药?”
神女眼中倏地闪过一丝希望:“有的,有的!无论是何种病症,都能包你寿终正寝。只要你放我出去,我愿立誓为你取来。我保证你不会受三日伤,只要不离开这里……”
“不离开这里?”
“灵药只能在这里生效。”神女咬牙切齿。
时敬之轻轻摇了摇头:“我知道了。很遗憾,我要找的不是它。”
他退后一步,带着尘埃落定的平静。
随即他拿出自己的旗子。旗子烧起最后的金火,火焰将熄未熄,却依旧灼人。
“不!”神女面色青白,“你答应我的,你答应过我的!你不能——”
时敬之微微一笑,将她的身子烧成灰烬,只剩一个无声呼喊的头颅。趁那头颅未死,他随手一扔,将它扔至湖中。
整个禁地安静了一瞬。
下一刻,洞壁上所有白衣怪物都颤抖起来,它们发疯似的挣脱锁链,投入湖中。尹辞低头看去,那些怪物撕扯掉裹布,化入肉泥。源仙村人与息庄人化作一处,将那颗头颅紧紧裹住。
时敬之没有回头去看,他只是放下旗子,注视着只剩部分残骸的肉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