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神 第51章

作者:年终 标签: 灵异神怪 天作之和 强强 玄幻灵异

  那些手掌在尹辞胸口彼此交握,手臂末端则在他身后绞在一起,形成一条格外粗壮的“锁链”。影链彼端隐入大阵边缘,尚未露出完整的样貌。

  看尹辞的表情,他似乎对自己的心魔毫不在意:“苏兄要是还能动,我们不妨继续深入一点。前面有个亭子,在那歇息更好些。”

  尹辞无视了身上密密麻麻的手臂,前进几步。他离入口远了些,鬼影锁链又被拖出来一部分。

  苏肆和闫清几乎同时抽了口气,时敬之没吭声,一颗心慢慢冷了下来。

  “阿辞,过来。你发带有些歪,为师给你正一正。”时敬之轻声说道,压住语气里的颤抖。

  时掌门一双眼死死盯看尹辞,边说边后退,离大阵入口愈来愈远。尹辞似是习惯了时敬之的心血来潮。他懒得拒绝,平静地走到时敬之身边。

  尹辞一接近,苏肆抱住白爷,挣扎看滚远,连闫清都退后几步。

  时敬之却停下了后退的脚步。

  待尹辞停在面前,时敬之撩起徒弟鬓边乌发,看向对方黯淡的瞳孔。

  时敬之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他本该关注自身的虚无,可看到眼前的场景,他又恨不得把尹辞一把按住,当场逼出徒弟的过往。

  一颗心在自身与外人间举棋不定,几乎要被扯成两半。

  不知过了多久,时敬之再次开口。他惊异地发现,事情怪异到一定地步,他的声音反而擅自沉稳下来。

  时敬之仔细整了整白玉发带,言语中只剩心酸:“阿辞……你眼睛看不见了,为何不说?”

  此人表情淡然,行走如常,许是懂得以气流识路。尹辞的表现只有一个漏洞,这漏洞看实致命,饶是他如何伪装,也遮掩不过。

  尹辞的心魔,并非只有那些锁链般的鬼手。

  他们最初只看见了它们,实在是因为这心魔太过庞大——庞大到尹辞深入十丈之远,才露出全貌。

  鬼手相连,影链即成。越到后端,半透明的影手越多,它们最终交缠为蛞蝓似的滑行腹,显出不透亮的乌木黑色。再往上看,一个硕大无比、皮肉半腐的人头压入眼帘。

  不算鬼手底座,光是那残缺的人头,高度就有九丈左右,堪比三道城墙相叠。人头倒置,没有下颚,五官全烂成了巨大的孔洞,露出空空如也的内部。

  整体看去,庞大心魔仿若一盏怪异的长明灯,还是鬼墓扒出来的那种瘆人货色。

  半个头颅中,确实也点了一簇火。

  那火焰与世间诸火相反,黑得纯粹,阴冷至极。它轻轻摇曳,将周遭光芒吸得一干二净。附近的“秃枝”似乎感应到了它,晃动得更加明显。

  或许这东西不该叫“长明灯”,“长暗灯”还差不多。苏肆和闫清炸起寒毛,越躲越远——光是接近这庞然大物,就足以让人浑身不适了。

  相比之下,鬼手影链犹如发丝。随看尹辞动作,影链一点点拖看人头灯移动。尹辞犹如以一人之身拖动山丘,乍看之下有些滑稽。

  这等心魔之下,尹辞还一副风平浪静的神色,只可能是“目不能视”。

  时敬之又重复了一遍问题,喉咙干枯发痛:“你看不见了,对不对?”

  众人反应古怪,哪怕尹辞猜不到十成十,六七分也能蒙出来。他垂下眼帘,片刻才“嗯”了一声,给出的答案依然规规矩矩:“我的确看不见了,想来是佛心阵干扰。反正无碍于行动,出阵后也会复明……如此而已,我不想给师尊添麻烦。”

  他顿了顿:“看来徒儿的心魔,要比其他人显眼不少啊。”

  何止显眼,这心魔实在异常。只论大小,见尘寺在山顶都能瞧见。若不是和尚们不在阵中,这会儿估计得打下来了。

  时敬之望看面前的徒弟,千言万语郁于胸口。他向来精于交际,此刻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闫清与苏肆同为二十一岁,先不说闫清,苏肆已经算经历最为坎坷的那一类。哪怕如此,他也只是长出了一条蛇尾。

  自己这徒弟只有二十岁,难不成尹辞懂事以来,一直在十八层地狱过活吗?时敬之又看向那庞大至极的人头灯,一时没有恐惧,只有冰冷的恍惚。

  一个人究竟要经历怎样的事情,才会生出这样的心魔?

  时敬之先前一直坚信,只要处好关系,尹辞总会向他敞开心扉——师徒之间,肯定是要交心的,时间早晚而已。

  如今他不敢确定了。

  有那么一瞬,时敬之生出某种冰冷的直觉。

  自己面前的仿佛不是人类,而是一道无光的深渊。

第47章 黑暗

  一行人在回莲山外兜兜转转大半天,眼看夕阳西下,夜晚将至。巍峨高山被余晖一浸,化作一座压抑的巨影。

  尹辞心魔异常,众人没敢立刻深入回莲山。

  闫清用衣服兜住白爷,半拖半抱地扶起苏肆。尹辞则静立许久,主动抓紧时敬之的手。

  状况再异常,原地不动总不是个事——除了尹辞,其余人倏地失了内力,比平常还怕冷,若是继续光棍地站下去,怕是会齐齐冻病。

  枯山派四人拾级而上,停在临近山腰的亭子前。

  亭子两边立了怪石,又生了棵茁壮的迎客松,将寒风散在亭外。闫清努力无视硕大的人头灯,熟练生火。

  橘红色的火焰燃起,一点点温暖扩散开来,连带着恐惧也淡薄了些许。

  没人提议撤离。既然决定进山,他们必须早点习惯身体状态……以及这些怪异的心魔。

  “阿辞这心魔,挡风效果还是可以的。”半晌,时敬之打破沉默。

  岂止可以挡风,他们都能住进去。只是尹辞好歹算大弟子,闫清乖乖吞回了感想。

  人头灯太过庞大,亭子紧挨它的边角,纸糊造景一般脆弱。无数只影手不时挣动,卡在柱子之间,封出两面“手墙”。

  幸亏闫清和苏肆都是见过世面的,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

  “心魔化形就化形,给个虚影也行啊?谁能想到是实体。”苏肆痛苦地捶着蛇尾。鳞片冰凉,触手犹如金属,他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腿已经冻没了。

  可这条蛇尾偏偏有触感,比他的脚底板还敏锐几个倍数。

  时敬之干笑两声。他任由徒弟拽着,半天没想出什么鼓劲的话。

  闫清武功稀松平常,纯看外功,时敬之自己也登不得大雅之堂。此次回莲山之行,尹辞和苏肆本是他们的倚靠——那两人外功轻功过硬,就算没了内力,影响也不会很大。

  结果别说当倚靠,入阵刚半柱香,两人一个瞎一个残。

  幸亏尹辞的心魔生了无数鬼手,可以自行移动、遇物分散聚合。否则别说帮忙,尹辞要么寸步难行,要么得在回莲山犁出一大片狼藉。

  怪不得见尘寺敢拿佛心阵来赶人,这阵法果然难缠。

  尹辞表面老神在在,他紧握师父的手,十指相扣,除此不见异常。只是那纤长五指用足了力气,没了内力,时敬之挣脱不得。

  不过时敬之也没有特地挣脱。

  尹辞不得不倚靠自己,这感觉让他汗毛倒竖,心下生出一种不可言传的滋味。

  自从收了这个徒弟,总是自己依赖对方多些。现下角色互换,时敬之只剩一腔子感慨,以及不怎么熟练的担忧。对人头灯的恐惧如同无根之絮,寒风一吹就散了。

  这份情感酸楚苦涩,时敬之并不喜欢。然而它能从他的骨髓里抽出几分掌控感,使得蔓生的欲求不再混乱,逐渐安静。

  陌生的感觉。

  正当时敬之咀嚼这份感触时,尹辞开了口。

  “佛心阵没有完全将人排斥在外,这样甚好。等成功到达见尘寺,也不会显得太过冒犯。”

  他用了闲聊的口气,听不出半点压力。

  苏肆不服:“……这还不排斥?听说回莲山有贪、嗔、痴三主,都是强大的守山妖。如今佛心阵起,它们也不会得假休息。咱们都成这样了,别说妖物,一头大点的野猪都能把咱们拱飞。”

  尹辞双目微睁,失焦的黑瞳望向空气:“其实师尊说对了一点,佛心阵到底是佛家阵法。苏兄不妨这样想——若来拜访的是走投无路的稚童呢?”

  武功不高,心魔不重,所欲所求不出义理人情。佛心阵种种,有和没有也没区别了。代表“贪、嗔、痴”的三个妖物能被和尚留下,也绝对拥有灵智,不会不分青红皂白伤人。

  既问心无愧,又不至于被贪嗔痴三主盯上。这样的人,佛心阵拦不住,和尚也不会介意他们上山。

  见尘寺封寺,与其说避世,不如说避的是江湖险恶。

  听了尹辞的回答,苏肆似有所悟。他不再多话,只是默默抚摸自己的尾巴。

  时敬之挤出一点笑意:“阿辞说得好,我们此行没有恶意,等过了阵,大师们肯定不会闭门谢客……今晚先在这过夜,休息一阵吧。”

  说着,他又拿出了几分掌门的威风:“苏肆,你多熟悉下身体状况,别让闫清继续搀你了。万一真有妖物袭来,那样太不安全。”

  “嗯,我原本就有这个打算。”

  “闫清,你去帮帮他。我和阿辞……我来准备食物。”时敬之看向徒弟无神的双眼,中途改口。

  苏肆还是乖顺不了三秒,他放下尾巴,目光随着白爷的心魔转来转去,终于憋不住:“这烧鹅能吃吗?”

  白爷当即起立,一口拧上苏肆的尾巴尖。

  苏肆长了鳞片,不畏鹅口。他艰难地撑起身体,一把抓住飘荡的烧鹅。结果烧鹅刚入手,他就做好了失望的准备——

  太轻了。

  虽然这心魔触手温暖,却轻得犹如棉花。

  苏肆试着去扯烧鹅腿,白爷登时悲鸣一声,一侧的腿打了弯,整个歪倒在地。

  闫清叹了口气,掰开苏肆的手,把烧鹅放了:“这心魔恐怕是身外身。我刚才想要扯断肉镣,也痛得很……阿四,算了算了。”

  流油的烧鹅又开始自由漂浮,苏肆眼里满是遗憾。直到被闫清扛走,他的目光还黏在鹅腿上。

  亭中一下子只剩两人。

  尹辞那庞大的心魔还在亭子边缘堵着,一双双影手从尹辞脖颈覆盖到腰部,活像给他添了一件黑色的铠甲。尹辞端坐在石凳上,不发一言。夕阳已然落山,衬上黯淡的雪景,整个场景像极了一副水墨丽鬼图。

  时敬之一点点扯开尹辞的手指:“阿辞,松开吧。为师得弄饭。”

  尹辞皱皱眉,半天才松手:“师尊,你行么?”

  “味道不保证,入口肯定是能入口的。天这么冷,为师就做道乱炖吧。”时敬之语气飘忽。

  尹辞:“……”他强烈怀疑这狐狸只会乱炖。

  可惜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时敬之拿着菜刀,失去了往日凑合的勇气。他凭空比划了一会儿,转向尹辞:“阿辞,要你来做乱炖,萝卜怎么切啊?”

  尹辞挣扎着站起来,又向时敬之摸去。摸到师父后,他似是隐隐松了口气。

  他贴上时敬之的身侧,手指拂过刀刃和食材,又摸到时敬之的手,带着他轻轻比划:“师尊的话,平时喜欢挑这个厚度的吃。”

  “你连这些都记得?”

  “自然。”

  时敬之怔了会儿,默默低头切菜。尹辞仍挨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时敬之想问“你是不是害怕”,又觉得以此人粉饰太平的程度,怕是会转头就走。他吞下所有疑惑,老老实实地切着萝卜。

  萝卜完了是豆腐。天寒地冻,豆腐冻成一整块。没有内力协助,切起来又硬又滑。无数鬼手在一边摇动,时敬之心不在焉,没多久便得了报应——他刀刃一歪,划伤了左手食指的指腹。

  血一下子冒了出来,时敬之赶忙收回手,去摸药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