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神 第55章

作者:年终 标签: 灵异神怪 天作之和 强强 玄幻灵异

  “我不想再逃了。万般欲念都是我心中所思,我必定要全然支配它们。现在看来,世上没有比贪蝶更有效的训练。”

  “阿辞,教我,好不好?”

  尹辞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贪蝶之所以难以对付,凭的就是人追逐希望、沉浸欣快的本性。美梦越真实,梦醒便越绝望。若是一遍又一遍重复,那落差足以将人逼疯。

  莫说时敬之有“天生物瘾”,凡人尚且会借酒消愁,追逐那一时的虚妄与解脱。连尹辞自己都急于前进,从眼前的黑暗中逃离。

  这人却紧握他的手,笑着说想要留下。

  留下面对最深沉的恐惧与绝望,以万箭穿心来塑心。

  “先歇息片刻,听听闫清与苏肆的意见吧。”

  或许是不赞同,或许只是不忍。尹辞下意识推开了这个话题。

  果然,时敬之坐下没多久,贪蝶又有隐隐接近之势。闫清提防着贪蝶,将背包里的烙饼烤热,煮了雪水泡茶,四人勉强凑合了一顿饭。

  闫清和苏肆前所未有的安静。尹辞看不见两个下仆的表情,那凝重的气氛却透过黑暗,把气氛染了个透心凉,连带着饭食都冷了几分。

  “时掌门可否接触过仙门?”饼啃到一半,苏肆终于心事重重地发问。

  时敬之略有些吃惊:“仙门?你说宓山宗?”

  宓山宗是江湖中人唯一承认的“仙门”。这仙门中人虽然衣袂飘飘,但与“飞升成仙”之事关联不大。比起其他门派,宓山宗格外擅长降妖除魔、造阵制器。其中又不乏饮过仙酒的高人,久而久之,人们便称其为“仙门”了。

  江湖中流传的奇阵术法,十有八九是宓山宗所创,剩下一二分也是改自宓山宗的手笔——此道精深,没个十年二十年不会有所成就。有道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江湖人崇武,自是不愿花这种冤枉时间。

  如此一来,宓山宗自成一派,与其他江湖门派泾渭分明,也当得起一声“仙门”。

  只是宓山宗在大允最北方,位置极为偏僻。其门人又喜欢故作高深,神出鬼没。常人基本撞不见他们。

  时敬之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何时与仙门之人有过来往。他记忆中唯一漂浮不定的,只有那个黑衣人。

  贪蝶散去后,时敬之一直在回忆。可记忆如同流沙,不可抑制地脱出指缝,沉入黑暗。

  尹辞没说错,他并没有堪破本愿。

  他依旧记不起那人的脸,记不得那人的声音。可他却知道那人怎样冲他笑,目光又是多么柔和。那个模糊的人影藏在他的记忆深处,给他的本心拢了一层薄影,教他如何都看不穿。

  那会是仙门中人吗?他的记忆,到底被谁做了手脚?

  想归想,时敬之照旧将念头藏好,笑着答了:“我不曾见过宓山宗的人,怎么突然问这个?”

  “刚才掌门出招有天地之气。我还以为是什么术法,禁不住想到了仙门……是我想得太多。”苏肆跟着挤出笑容。

  “唔。”时敬之并未追问,“你们要是待在这不舒服,去周围逛逛吧。记得打点肉食回来,包里干粮得省着用。”

  苏肆吃了一惊:“咱们不走吗?”

  时敬之:“你俩不怎么引贪蝶,没什么事。本掌门咽不下这口气,打算再跟它们过两招。”

  苏肆当场噎住,过了一阵,他压低声音,探头探脑道:“……三子,这枯山派……”

  闫清:“……别说了,我懂。”

  他站起身,把苏肆顺手一拎:“掌门,我和阿四去打猎了。”

  时敬之赞许地点点头,脑袋上又落下几十只贪蝶,活像戴了顶镶满春光的高帽。

  日光灿灿,山风洁净如雪。池水清冽,锦鲤悠然依旧。

  池前只剩两人。

  见时敬之打定主意不走,尹辞直叹气:“你不继续问苏肆?”

  时敬之理直气壮:“我知道,他刚才肯定瞧见了什么。万一我把他问急了,他跑了怎么办?苏肆此人知道轻重,等时候到了,他自己会说的。”

  “你不问我,也是因为这个?”就算有宿家后人的名义撑着,刚才对战之中,自己气势凛然、不似寻常年轻人,也足以让时敬之察觉到异样。

  “阿辞自然不一样。”

  时敬之笑意更浓。

  “就算你是地底索命的阎罗,你陪我走到现在,我也无怨无悔了。既然无悔,又何必追根究底?”

  尹辞手指紧了紧,满腔斟酌与试探全被憋了回去。

  时敬之变了。

  比起初遇时的一地零散,尹辞隐约触到了属于人的轮廓。真可惜,他想。现今双目一片黑暗,他看不到时敬之的眼睛。

  “也罢,我将那《无尘言》教你就是。这回我不会帮你,你只能以部分穴道为辅,事倍功半。你可想好了?”

  “嗯。”

  ……

  阳光从身上缓缓爬过,尹辞能算出时间的流逝。此外,他只能听到衣衫猎猎,足踏水石,蝶翼轻颤。时敬之正拿出全副轻功与心力,与贪蝶蝶群对抗。

  这回他绝不插手,尹辞心想。既然时敬之乐意吃苦头,就得学会承担后果。

  尹辞端坐石台,手边立着时敬之的旗子。旗杆触手莹润,被阳光晒得微暖。另一只手边放了茶壶和甜饼,时敬之还特地给他备了软垫。火焰在附近跃动,他一点都不冷。

  这些杂物像是围出了一个怪异的小法阵。烟火气在他身周缭绕,眼前的黑暗都不显沉重了。

  可惜距离遥远,尹辞感受不到那些微妙的气流,无法得知战况。

  便宜师父怎么样了呢?是否被反复无常的欲念折了心神,抑或是还在苦苦挣扎?

  能看一眼该多好。

  终于,周遭气温慢慢降下去,夜色特有的寒意贴着地面蔓延。从晌午到日落,整整几个时辰慢悠悠地过去,此时此刻,夕阳余晖应当洒满山野。

  衣衫拂风之声停住了,几个时辰来的第一次,时敬之止住了动作。

  尹辞原地动了动,下意识想要站起来。只是积累百年的凉薄按住了他,将他固在了原地。

  “师尊?”迟疑片刻,他还是问出了口。

  ……真想看一眼。

  只是一瞬,黑暗带来的窒息被他抛诸脑后。停在尹辞发梢的贪蝶动了动翅膀。

  时敬之还未回答,佛心阵率先给了他一个答案。不知为何,在那短暂的一瞬,尹辞眼前的黑暗骤然消散。

  果真夕阳西下,斜晖遍地。

  小小的池塘映了晚霞,色若融金。池中央的佛头双眼微阖,眉眼间满是恬静安宁的慈悲之意。洁白石像被夜色染成暗蓝,又多了道金红镶边,凭空多出几丝庄严之气。

  时敬之正站在佛头之上。

  这一回,他的头颅并未被贪蝶裹满。

  贪蝶全部飞在空中,在时敬之身周聚成几片薄云,随那人的动作乖顺地流动。夕阳鲜艳,晚霞璀璨。蝶群在这艳丽的世界中翩然飞舞,像极了火焰上纷飞的火星。

  又如同深秋四散的红叶。

  听到尹辞的呼唤,时敬之转过头来。他脸上带着灿烂的笑意,长发滑过微风,发尾被十几只飞过的贪蝶撩乱。灰白的衣衫覆了红霞,变为暖融融的赤色。

  尹辞终于看清了对方的眸子。那双眼充满喜悦与满足,其中不见阴霾,只有生机。

  正如这喧嚣尘世一并燃烧,撞入眼帘。

  尹辞不知道这份光明会持续多久。他本该四处观察,至少回过头,看看身后的心魔究竟是何种模样。

  可尹辞无法回头,他的喉头微酸,目光被死死钉在另一人身上。

  这样啊,他心想。

  一颗心放下的那一刻,面前万物再次被黑暗包裹。尹辞垂下眼,终究没能看到身后那骇人的心魔山岳。

  时敬之毫无察觉。

  他在绝望与痛苦中浮沉了大半天,终于学会收拢欲求,将那份疯狂牢牢抓在手里。虽然它们还会让他痛苦不已、辗转难眠,却无法再夺走他的心神。

  浑浊的万欲沉了底,安睡于一心清水之下。它们随他的心念浮沉,贪蝶也拿他没了办法。

  姑且算进步了一点,时敬之相当满意。听到徒弟的呼唤,他笑吟吟地回过头,足踏清风,飞快跃到尹辞面前。

  “阿辞,你可立了大功。那口诀当真好用,为师可以摆脱那堆蝴蝶了!我原以为要花两三天呢。”他拍拍对方的肩膀,心满意足。“再在这休息一晚,我们就继续走吧。”

  尹辞没有答话。

  “阿辞?”

  “……没什么,恭喜师尊。”

  尹辞露出一个笑容——一个未经计算过,完全发自内心的笑。

  也许他真的是来自地底的阴邪之物,他却定然不会成为索命的阎罗。

  他想要这个人好好活下去。

  这回换时敬之愣在原地。他看着这陌生的笑容,方才那掀天揭地的气势蓦地散了,胸腔里渐渐生出一点局促来。

  时敬之干咳两声,转过身:“为师去热几个红豆饼吃……阿辞,你要几个?”

  同一时间,弈都。

  国师江友岳正提笔练着字,突然身后一阵噼啪轻响。他停笔抬眉,只见神龛上一株盆景微动,爆出几朵细小的花来。

  “有意思。”

  他手指划过那些花苞。

  “明明被封了‘本欲’,还想要自行挣脱吗?……师父,你确实没看走眼。姓时的小子,恐怕大有作为。”

  “只是他才出宫不久,便有如此进步。他那小徒弟,想来也脱不了干系。”

第51章 矛盾

  时掌门饱餐一顿红豆饼,屁股下面又长出钉子,死活坐不住了。

  境界精进,又有爱徒陪着,快乐的时光总不能白白消磨。自从出宫以来,时敬之从未这样顺心——

  阎不渡在源仙村的留信,只有枯山派知道。就连记忆里不明不白的黑衣人,也有了《无尘言》这个线索。数条线索排成一列,就等他逐个抽丝剥茧。

  从来都是时敬之孤苦伶仃地追着线索跑,何时这样富裕过?

  于是他财大气粗道:“阿辞,你也坐了挺久了。走,我带你散散心。”

  尹辞没再假装乖顺,他云淡风轻地站起身:“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