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这会是答案么?
尹辞不禁坐得板正了些,可惜他身上挂了个软绵绵的时敬之,给这个动作添了些难度。
空石和尚衣衫破破烂烂、满是剑痕,但气息相当悠然。比起狼狈的阎不渡,他更像是来踏雪赏景的。
他在阎不渡对面坐定,整了整衣摆,开始默默念经。
这一念,就是大半天。
时敬之到底没挺住。他蜷起身,头枕在尹辞大腿上,睡得人事不知。尹辞则继续打坐,他一手把玩着时敬之的发梢,一边看着面前仿佛静止的画面。
时敬之睡了几个时辰,终于缓过一口气。他把头发从尹辞爪子里抽出来,揉揉眼睛:“怎么样?”
尹辞:“他们一句话都没再说。”
时敬之:“……这都过了多久了?闫清他们的记忆也不短,心魔景拼拼凑凑,一会儿就放完了。咱们该不会要按他回忆的天数待在这吧,阿辞,这里没吃没喝——”
尹辞只觉得自家师父生出心魔后,生生聒噪了几个倍数。时敬之愿意依赖他,这是好事,只是此人还没摸清依赖的度,恨不得把心里话全倒出来。
但有这么个精力十足的人在身边闹腾,尹辞却怎么都烦不起来。
他拍拍时敬之的胳膊:“莫慌,阎不渡既然要留信,总不会把信使杀死……你不妨闭上眼,感受一番体内状况。”
时敬之依言闭上眼,随即立刻炸了毛:“我睡了那么久,怎么没恢复半点体力?”
“果然。”
尹辞笑了笑:“阎不渡没强到自立一方小天地,此处应是纯粹的‘心境’。眼下种种,只在我们的意识之内——阵法加快了思绪速度,‘心境’一日,外面不过是眨眼工夫。”
真实世界里只过了瞬息,时敬之的身体自然无法恢复。
好处也有,哪怕阎不渡的记忆长达一年,现实中也顶多过去一个时辰。他们不会死于饥饿或干渴,也不必担心清洁问题。
……但某人很可能死于无聊。
时敬之向来爱折腾,一刻都停不下来。如今被困在狭窄的岩洞内,他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萎靡下去。
尹辞又想笑了:“无事,哪怕他们被困一整个冬天,也不过三个月而已。”
他顿了顿,又贴上时敬之的耳朵:“这是从天道那里偷来的时间,师尊不必担心病痛,不妨好好享受……我还在这陪你,不是么?”
先前源仙村一遭,时敬之莫名沉稳了些,不那么好玩了。眼下经过佛心阵,此人露出一点本心,又好逗起来——尹辞眼看着一点红意从时敬之耳尖泛起,很是满意。
时敬之看上去恨不得挪开,又舍不得身边人的温度,只好板着脸转身,权当无事发生。
岩洞昏暗冰冷,压抑得如同一口棺材。暴风尖声呼啸而过,气氛格外沉闷。若是孤身一人被困在这枯燥窒息的环境,说不准在饿死前就疯了。
“先前咱俩忙着打,一直没空说话。如今姑且算休战,怎么还如此安静?”
兴许也觉得无聊,阎不渡再次开口。
“你们见尘寺的秃驴一口一个普渡众生,见了本座恨不得把唾沫说干,怎么到了大师这里,反倒成了锯嘴葫芦?”
空石和尚幽幽看了他一眼,不答。
阎不渡兴致反而更高了:“哦?难道大师是另一类——自诩高洁,目下无尘,怕沾了本座这作恶多端的孽障,污了一身正气?”
尹辞无言。阎不渡非但吐血像时敬之,聒噪起来也不遑多让。
空石不再默默念经,他清清嗓子,终于开了口。
和尚的声音犹如雨后春风,温润好听:“施主,我记得你今年二十有九。”
“是。”
“自你十七岁创立陵教,时至今日,不知卷起多少血雨腥风,造了无数杀孽。”
“是又如何?”
“施主以一己之力创立魔教,又以一教之力抗击正道近两年,想来也是聪慧无比。”
阎不渡眯起一双赤眸,他习惯了听教众拍马屁,被和尚拍还是第一次,他几乎要警惕起来:“所以呢?”
“所以施主浸于凶煞十二年,一把年纪没有活到狗身上,脑子似乎也没有问题。那么该听的肯定都听了,该想的肯定也想过。”
空石露出一个平和亲切的笑。
“要是凭借贫僧几句话,施主就能大彻大悟,那贫僧不该在这里,怕是早就成佛了。”
阎不渡第一次见这么没有事业心的高僧,一时有些恍惚:“你——”
空石大师和颜悦色:“阿弥陀佛。”
他一席话相当不客气,偏偏语气情态甚是温柔,没有半点轻蔑或怒意。
尹辞:“……”
时敬之:“……见尘寺戒贪嗔痴,我怎么觉得这位大师还得戒一下阴阳怪气。”
阎不渡被一声温文的阿弥陀佛堵了个正着,看着和尚那一脸“多大个人了有点数,渡你不如渡块石头”的坦然,他一阵无名火起,忍不住又吐了口血。
空石叹了口气,掏出块布巾,双手递了过去。
阎不渡轻笑一声,冷嘲热讽不改:“才刚断了本座的胳膊,就来假慈悲?”
空石正色道:“可是施主已经自己包好了手臂。这样吧,若是施主着实在意,贫僧再给你包一层?”
他用的还真是打商量的语气。
阎不渡:“……”
这和尚修得恐怕是阴阳禅,每个字都温和得让人挑不出刺,语气也没什么问题,加在一起却怎么听怎么嘲讽。
尹辞看得出阎不渡的想法。
这要真是个忧心苍生的苦脸僧,或者嫉恶如仇的活罗汉,阎不渡都会好过点。那两类人很好看穿,可面前的和尚藏身云雾,别说阎不渡,他一时都看不真切。
见阎不渡无语地收了布巾。空石一脸佛相,继续坐禅。
要不是知道阎不渡造的那些孽,师徒俩几乎要开始同情他了。时敬之贴回尹辞身边,又觉得相比之下,徒弟称得上温和可人。
洞外渐渐暗下去,风雪却没有停息的意思。空石打开行囊,取出铁钵和米,又化了些雪水,熟练地煮起白粥。
阎不渡:“……你我缠斗五天五夜,山中行进不知几千里,你还有闲心背米?”
空石慢条斯理:“人总要吃饭。”
他煮好了粥,稍微晾了晾,往阎不渡的方向一推:“施主先用吧。”
阎不渡也不客气,三下五除二将粥倒进肚子。他恢复了点气力,一点杀气四散开来:“秃子,你可知我在想什么?”
和尚继续煮粥,语气淡淡:“施主在想,待会儿找个机会杀死贫僧。如此一来,有米有人肉,能撑得更久些。”
阎不渡:“那大师要不要来个舍身饲虎呢?”
空石吹了吹粥:“不要。”
阎不渡哼笑一声,红玉烟杆一动。凌厉剑气即起,毫不含糊地砍向空石。后者随手将石剑一斜,那剑气被大剑弹开,在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裂痕。
“唉——功法相克,真是烦人。”阎不渡往岩壁上一倒,长吁短叹。
“施主还是收手吧,若是杀了我,施主定然出不去。”
“此话怎讲?狂风暴雪,停了便不足为惧。”
和尚继续吹粥:“前提是施主知道如何下山。我见四周有古旧阵法的痕迹,此山也被阵法扰乱,各处残有幻象。须得以破魇法破除干扰,才能正常行进。”
阎不渡怔了怔,倒是不怎么意外:“纵雾山颇大,时常有些怪事。或许是哪个神仙在这修炼过,留了一地麻烦。”
话说完,他的杀气也散了个七七八八。
出家人不打诳语,空石和尚膈应人归膈应人,好歹也是见尘寺出了名的高僧,断然不会为了保命而说谎。
阎不渡情绪调整得很快,再开口时,他的语调又恢复慵懒,仿佛刚才下杀手的人不是自己:“那吃食怎么办?这点米可不够两人吃。”
空石仍是一派平和:“此山不荒,来的路上,我看到好些可以吃的野菜山菌,施主定然饿不死。”
“没肉啊,和尚就是麻烦。”阎不渡不满地看了眼断臂,只得认命。
用完饭,和尚将斗笠一戴,踏入雪中。他于夜色墨黑时归来,背包里真的塞满了野菜和肥嫩的菌子。
只不过空石积了一身雪,临近洞中火堆,雪全都化成了水,将布料湿哒哒地贴在皮肤上。空石索性脱了上衣,以树枝撑开衣服,在火边晾干。
阎不渡用火烤干烟袋,捻了撮烟丝,慢慢抽着。
和尚正背对着他,火光摇曳、白烟缭绕,结实的后背尽露在外,微微泛出光泽。
阎不渡许是真的无聊了,他散开长发,一点点喷着烟:“可惜,可惜。四杰之中,除了曲听雷那老头,宿执和你都算得上美人,就是一个比一个难搞。”
空石:“施主对‘美人’的定义,还真是宽泛。”
阎不渡大笑:“大师眉目端正,身条甚好,不必妄自菲薄。至于那宿执,他平时戴着面具不假,我倒也听过有趣的传闻。再者,美人在骨不在皮,本座见过这么多美人,绝不会看错。”
空石:“哦。”
阎不渡:“只是本座爱美人归爱美人,也没不挑到玩一个死人。也不知那宿执着了什么魔,一双眼都是死的,里子也烂干净了。这样的人最没意思,白白浪费了那一身好骨相。”
尹辞:“……”
旁观别人背地说自己坏话,感觉还蛮新鲜的。不过阎不渡这或许算不得“坏话”,更像是事实。
不愧是一代天才,看人的眼光也锐利非常。
然而看到现在,尹辞不由地生出些怪念头。阎不渡这一手看人的把戏,和时敬之又有几分相似,只是比时敬之更老练成熟。
会是巧合么?
另一边,阎不渡和空石并未停止对话。
空石明显对交谈没什么兴趣。他专注地擦拭身体——常人没有时敬之那般变态的内力,维持体温就是极限了。身体越潮湿,热气散得越快,只会凭空浪费真气。
不过眼看话题越来越不像话,空石还是回过头,瞥了阎不渡一眼。
阎不渡似乎被鼓励到,嘴上更来劲了:“说到他我就来气,那小子特地捡起赤勾教这个三流教派,一手拉成北方一霸。若不是他把北边占了,我教也不至于被打得这么惨。唉,非得在关键时期给我添乱。”
他说到一半,又自个儿委屈了起来:“若没有姓宿的,现在我该躺在绸被里,软玉温香在怀。”
空石把阎不渡当成一团会嘟囔的空气,他就这样赤着上身,闭目坐禅。
谁知阎不渡竟收敛真气,悄无声息地靠近。他不带一丝杀气,从空石背后贴上,一条手臂越过空石的肩膀,摸向他的胸口。
“和那宿执相比,大师就不一样了……大师眼里俱是生机,动人得很。”
阎不渡刻意放慢语调,声音犹如丝绸,饱含笑意。
长发如丝,香烟缭绕,两者混上温热的吐息,齐齐拂过空石赤裸在外的皮肤。
“我说大师,我们也算缘分一场。人生无常,说不准咱们都得死在这……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教你点别的乐子,权当报一饭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