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不远处,成年时敬之抖了抖,他第一次听尹辞用这个语气讲话,也是头一回见人把杀意汹涌的话说得如此温柔。
尹辞不是特地赶来救他的,这人明显受了不该受的刺激,已然是不讲道理的半疯状态。
年幼的时敬之也吓愣了,他只知道呆呆地望着尹辞,眸子里透出几分不知所措的恐慌。
尹辞就这样提着他,在原地僵立许久。他整个人都在颤抖,眼球内似乎出了血,黑沉沉的眸子渐渐被血色遮掩。
与此同时,他身周的剑气仍未停歇。它们覆盖的范围越来越大,速度也愈来愈快,近乎疯狂地破坏着一切。
“如果一开始就要背弃本座,你当初又为什么点头?啊,我明白了,原来天意如此……你只是在这个节骨眼过来,送悬崖边的我最后一程……”
没等到小时敬之的反应,尹辞语气越来越温柔。
他只用一只手,便把年幼的时敬之悬在半空,仿佛掐住一只脆弱的雀儿。尹辞的双眼几乎只剩血色,一双瞳孔破碎不堪。
“你特地来告诉我,哪怕再无邪的幼童,骨子里也有‘负人’的天性。世道本就如此浑浊,一颗人心毫无用处……好一个答案,本座喜欢得很。”
尹辞手指使了几分力,字字泣血,双瞳彻底被赤色淹没。他声音越来越轻,杀意也越来越盛。
“我早该学学阎不渡,草菅人命、滥杀无辜。说不定天降报应,一道雷把我劈个干干净净,反倒是解脱……要不就从你开始吧。”
他没有一口气捏断时敬之的脖子,而是缓缓收拢五指,手还有些微的颤抖。
年幼的时敬之被掐得喘不过气。
他天生聪慧,此时也顶多有五六岁孩童的心智。他无法理解那些字句,脑子里只有一个朴实的想法——自己没能遵守约定,恩人生气了。
换了旁人,他大概会一口咬下去。可这是救他性命的恩人,他还理亏在先,咬也咬不得。
年幼的时敬之努力抓挠胸口,挣扎着找到那朵花。他攥紧发蔫的花枝,把它往尹辞胳膊上递,试图好好地交给对方。
尽管呼吸越来越困难,他还是紧盯尹辞的双眼,试图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
这是我送你的花,特别好看。
下次我不会再乱跑。
别难过了。
自始至终,他没有去抓挠掐住自己的那只手。孩童的眼睛很干净,目光中只有歉意、担忧,外加一点本能的慌乱。
纯粹至极。
尹辞掐在他脖颈上那只手,最终没能收紧。
松开时敬之后,不知为何,尹辞看起来比刚才还要绝望。他捏着变了形的野花,颓然坐上落叶。
肆虐的剑气逐渐散去,尹辞手上反而使了力气。那朵花几乎被他捏碎,渗出鲜血似的汁液来。
他的疯狂慢慢淡去,只余下遍地狼藉,以及一点不知所措的哀伤。
年幼的时敬之只当尹辞还没有消气。
他小大人似的抚了抚尹辞头顶,手自然地顺对方脸侧滑下,别好那人凌乱的鬓发。随后,小时敬之像是怕力度不够,又张开双臂,小心地抱住对方。
最后一丝晚霞也褪去了。
尹辞没有动弹,也没有回应。早已成年的时敬之站在一旁,注视着这段尘封二十余年的回忆,哑口无言。
越过漫长的时光,他终于如愿触碰到了尹辞的一点过去。
它沉重万分,冰冷至极。
他只能游魂似的站在一步之外,眼看尹辞缓缓闭上眼睛,带血的泪水划过面庞。
幼时的他一无所知,如今的他连一缕发丝也碰触不到。
生于此世二十七年,时敬之尝过不甘、委屈、怅然,也尝过怨憎、愤怒、绝望。
他从未像此刻一样,满心只有单纯的“难过”。
第81章 假如
尹辞没有原地停留太久。
他没能大放悲声,只是一声不响地流着泪,如同要把眼中血色流尽。此人发狂时疯得压抑,痛苦无声无息。
他坐了一炷香的工夫,整了整小时敬之的衣领,继而牵住他的手。
“方才对不住,回去吧。”
在毁灭边缘悬崖勒马,尹辞眼中的血色比先前淡了不少。他的声音也不如疯狂时温柔,听着苦涩冷硬,却添了一丝真诚。
变化细微,稚子无从分辨。
小时敬之脖颈发红,他姑且没受大伤,至少没伤到触发“物瘾”的地步。小孩子认知有限,哪知道自己在生死关头滚过一遭。只当是一朵花把恩人治好了,还免了一顿揍,自己了不起得紧。
于是他立刻把方才吃的亏抛在脑后,另一只手连拽带比划,当即撒娇讨鱼吃。
尹辞摸摸他的头,眼中五味杂陈。
那一晚,尹辞不再随便弄点食物喂他,而是正儿八经做起饭食。
鱼肉片成薄片,微微炙烤过,配上酸甜的果汁,入口柔软鲜甜。新鲜的小鱼去了内脏,傍上嫩菌子,在火边烤得焦脆。植物块根口感绵密,烘得香气扑鼻,配上野菜嫩芽,口感清爽无比。
年幼的时敬之吃得不知今夕何夕,要不是尹辞给的食物恰到好处,他绝对能把自己撑吐。
这回尹辞没再盘问他什么“天命”或“答案”,那人只是安静地守在一边,继续端坐调息。戾气与煞气渐淡,尹辞表情平和,又露出些冷玉似的气质。
小时敬之一顿饭吃完,感慨颇多,眼泪都要下来了——他这辈子都没吃过如此鲜美的食物,也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此处林深无人迹,这人斩妖除魔,有惊天动地之能。又做得一手好饭,想必是仙人下凡。
先前仙人一身血气,肯定是哪里受伤了。
三岁小儿只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理——他被神仙救了一命,欠下天大的恩情。但神仙有点凶,若不好好回馈好意,说不准会丢下他。
想到这里,小时敬之危机感顿起。只要得了空,他就一个劲儿拿眼瞧尹辞,寻找可能的回报机会。
尹辞不知道小家伙脑袋里转着什么,夜深风冷,他将那孩子拢到身边,两人又在枫树下睡去。
一切风平浪静,先前逃走的虎妖也假装无事发生。它趁夜黑风高,悠哉悠哉地转回来蹭饭。作为交换,它慷慨地借出皮毛,两人平添一张温热的虎肉垫子。
月明星稀,月落日起。
那会儿时敬之什么都不会,也就存了点察言观色的经验。他将这点微薄的经验掰开揉碎,全运用在尹辞身上。
彼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有着洞穿人心的天生才能。
小时敬之对那些起伏的情绪分外敏感。他紧追那丝血色,但凡尹辞露出不自然的戾气,他便会第一个冲上前,小心地抱住尹辞,直到对方眼中的痛苦淡下去。
若是尹辞攥紧五指,划伤掌心,他就把对方的手掌全力掰开,用两只手严肃地护住。
如若尹辞陷入狂乱,剑气蠢蠢欲动,他便扑住对方,理顺那头本应如瀑的黑发。
要是尹辞无论如何都无法平静,小时敬之也会祭出最后的杀手锏——
前些天的妖花把他吓没了半条命,他是碰都不敢碰了。作为取代,他会攒起红叶,给尹辞塞几朵漂亮的叶子“花”。
最后再搭配一个用上全力的拥抱。
如今看来,这些安抚天真到有些愚蠢。然而不知为何,尹辞真的被这幼稚的援手扯出了深渊。
日复一日,尹辞眼中的血气越来越淡薄。年幼的时敬之很是满意,虽然他还是没找到伤口在哪,对方的伤确实在慢慢好转。
到了后来,神仙甚至会默许他睡在胸口。
小时敬之很喜欢那人的怀抱,淡薄的冷香将他包裹,被那人抱住时,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自四面八方而来。仿佛这是世上最不需要担忧的地方。
美味的食物,漂亮的景色,还有神仙的陪伴。他想去哪便去哪,想怎么玩怎么玩,从未这样放松过。
尹辞状态好些时,甚至会陪他一起玩那些个幼稚的游戏。就算状态不怎么好,那人也会安静地守在不远处,看他在软绵绵的落叶上撒欢。
年幼的时敬之只剩一个忧心之处。
等神仙养好伤,一切是不是要结束了?
自己于他,是不是没有用了?
在他模模糊糊的记忆里,“善意”这等稀缺品,须得公正交易。无功不受禄,他从来都要谨小慎微,从旁人那里讨来一点。
对他好的人本就屈指可数,更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对他好。
小孩子患得患失的才能远非成人可比,小时敬之被自己的猜测吓得睡不着觉。安静多日的“物瘾”渐渐卷土重来。
他吃不踏实,总觉得这是最后一顿,得多吃些,哪怕撑到肠胃不适;他也玩不痛快,总觉得身边人下一刻就要回到天上。每放松不到半个时辰,他就要往尹辞怀里钻一会儿,确定对方还在。
这份猜忌几乎要把年幼的时敬之逼疯。他无力左右想要的一切,又怕欲念太重,被神仙讨厌,只好用力啃咬自己的手指。
好在“神仙”慢慢恢复,话也多了些,看穿了他瑟缩的原因。
“这副模样,你也不怎么正常啊。”
尹辞把他鲜血淋漓的指头从嘴里拽出来,仔细包扎。他目光清明,眼白只剩些淡淡的红意。
小时敬之委屈地抱住他,脸埋在尹辞胸口,怎么扯也扯不开。
“行了,别咬你那指头了。我给你编套口诀,你好生记着。”尹辞揉揉他的脑袋,“聚异谷妖邪横行,我不会抛下你不管。”
然而他对小时敬之越温柔,后者越崩溃。他仿佛受不得这些源源不断的善意,又全然不肯撒手,一张脸憋得通红。
尹辞看着这样的时敬之,很快回过味来。他蹙起眉,看向战战兢兢的孩童。
“……小子,没人疼过你么?”
年幼的时敬之一脸茫然。
尹辞叹了口气,啪地弹了下他的脑袋:“本座没打算与你交易什么。对你好,你接着就是。特地从三岁小儿身上捞好处,不是废人,就是畜生。”
小时敬之捂住被弹的脑袋,越发迷茫。
他的小世界按照“公平交换”的理论运转了挺久,一下子摇摇欲坠。这世上真有不需要交易的“好”吗?
他真的可以相信这个人吗?
尹辞见他呆若木鸡,干脆把他抱在怀中:“你我能在这不见人烟的鬼地方相遇,也算缘分一场。既然没人疼你,给本座当儿子如何?”
过了会儿,他又苦笑着补了句:“本座甚至不需要你来养老送终。”
年幼的时敬之对“父母”没什么概念,但知道那本该意味着什么,也听懂了尹辞的言外之意——神仙真心想要护佑他,也真的不需要他百般讨好。
那人目光真诚,不似往日哄骗、应付他的人。
短短一瞬,心底似是有什么破裂了。陌生的感情一拥而上,先是委屈,而后是某种酸软至极的情绪,彼时的时敬之无暇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