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猫白袜子
“雪庭哥,我……我……”
宴珂瞬间傻了。
“咳咳咳咳——”
宴珂身后的鲁仁以手掩面,发出一阵格外生硬的咳嗽。
季雪庭脸上笑容不变,只当没听见。
无人知道此时此刻,他正细细体会着身体中一丝细微的悸动——
怦怦。
怦怦。
怦怦。
当真是小鹿乱撞,心跳如擂。
只不过,季雪庭如今这具躯体不过一具人为雕琢而成的灵偶,胸口一片冷寂早已千年,这般热烈的情绪与反应压根就不可能属于他,而是从面前那人身上传来的。
不过一夜的功夫,他却忽然可以隐隐察觉到宴珂心中情丝……
这就有点……奇怪了。
季雪庭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念头,但并未表现出来。
而在另一边,宴珂呆在那,明明已经欢喜得快要傻掉了,可面对季雪庭的提议,竟然还是僵硬地摇了摇头。
“不用麻烦了。”
他小声道。
季雪庭刚要收手,便觉得一片刺骨哀恸自心头荡起涟漪。
隐隐作痛之下,季雪庭险些变了脸色,看着宴珂的眼神顿时也变得复杂起来。他实在是不明白,自己不过是稍稍试探而已,这少年人心中却不知道想些什么,这般哀痛自苦,情绪强烈到甚至连只是隐有所觉的季雪庭都觉得有些受不了。
如此这般,季雪庭懒得纠缠,干干脆脆直接一把拽住宴珂。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就是带着你走回去而已,别想那么多。”
他本以为宴珂先前那般哀伤,也许会挣开他的手也说不定,没想到他这边刚握住宴珂,后者立刻便死死反握住他手掌,力气大得简直像是怕季雪庭会直接从他面前溜走一般。
“咳咳咳——”
鲁仁忽然又在他们身后干咳。
季雪庭回头:“鲁仙友,可是青州灵气太过稀薄,伤了你的根基?我那边还带着些丹药,等回了城主府便找来给你服下吧?”
鲁仁的咳嗽顿时停了。
季雪庭笑了笑,转头牵着宴珂的手,与他一同走过寂静无人的长街。
天地俱静,有那么一瞬,此方世界中仿佛就只剩下季雪庭还有与他执手的那位少年。
也许是因为久违地从身侧少年那里感知到了人类鲜活的情绪,季雪庭脑海中倏的闪过一段模糊的记忆碎片。
好似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强行按捺住胸口近乎满溢出来欢喜,涨红了脸,任由一个人牵着自己的手,走过一段路。
奇妙的是,时隔千年,季雪庭却发现当时两人同行的那段路究竟是哪里,自己又为何要与那人牵手,竟然早已想不起来了。反倒是少年懵懂酸涩的小小心思,反倒是异常清晰。
只希望当时那段路能长一点……长到他与那人能够执手一直走下去,直至白头。
就是早已不记得,那段路的尽头,究竟又是谁率先放开了谁的手。
……
莫名的,季雪庭心头又是微微一痛——这倒不是身侧那少年情愫所致了。
季雪庭连忙束神运功,化去胸口那隐痛,再一抬头,三人已到了瀛城城主府前。
季雪庭另一只手上还提着血淋淋的伥鬼头颅,守门的兵甲看到他这幅模样也是吓了一跳,紧张之中,差点儿对他刀剑相向。季雪庭连忙抹去心中那点莫名其妙的胡思乱想,将注意力放到这正事上来。
也是凑巧,他正打算解释,城主府大门内已经跑出个山羊胡子的老管家来,见到季雪庭三人好似看到了救星,连忙呵开守门人,将他们请入门来。
“唉哟,季仙长,鲁仙长,你们可算是回来了!城主他老人家都已经等你们等了一整夜了!你们要是再不回来,他可能都要点兵去救人了——哎哟,仙长,你手中这玩意是——”
正说着,老管家眼睛一瞥,也看见了那颗伥鬼头颅,险些跌倒在地。
“哦,这个啊,是个妖怪,我正要拿给你们城主去看呢?”
见那老头花容失色,季雪庭摸了摸鼻子,抬起手中之物在半空中晃了晃,然后心平气和地解释道。
……
片刻之后,季雪庭抱着剑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韩瑛的书房之中。
桌上摆着那颗鬼头,已经被胆子大的侍从将碍事的血污一概擦拭干净了,再用乌木托盘盛着才放到了韩瑛勉强。
只不过即便是经过这般修饰,那颗头颅看上去依旧显得扭曲痛苦,十分渗人。
韩瑛的胳膊上还缠着绑带,大抵是因为受伤之后又一夜未睡,此时的模样看上去也十分惨淡。
他疲倦的目光在伥鬼的头颅上停留了片刻,作为常年猎妖之人,他自然是不会畏惧这等妖怪残骸,然而,此时此刻他看着伥鬼的头,周身气息却比先前在城门外遭遇了失控的那只妖兽还要糟糕。
“山神庙?你是说,它一直盘踞在山神庙之中?!设下困城之局的难道就是它?”
“我并不知道它先前究竟窝在哪里,更不知道它占据山神庙,以幻觉和傀儡为凭依袭击我们又是怎么一回事。”季雪庭一手托腮,一手在剑鞘上曲指轻弹了几下,“我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燕燕啊,这你用来护城的剑气好像有点不太灵光啊。”
不然的话,也不至于让这样凶恶狠毒,修炼已久的妖魔竟然进了城。
听到这句话,韩瑛无意识地握紧了自己腰侧空荡荡的剑鞘,稍一用力,先前受伤的那只胳膊瞬间又渗出了血。
“这不可能。”他一字一句缓缓道,“我的剑作为城基,整座城便都在我的剑意范围之下,阵法城防,皆可依我意驱动。若是真的有妖魔潜入,我立时便可察觉!“
“哦,那恐怕其中还有别的关窍,我尚未查明。”
季雪庭听闻,垂下了眼眸。
听到这一声低语,韩瑛忽然转头望向他。
“你怀疑我?”
他忽然问道。
季雪庭一怔,随即在脸上堆起了惯用的和煦诚恳:“当然不会,你可是不平剑韩瑛,为了这座城甚至愿意封剑的韩瑛——”
“你怀疑我。”
韩瑛直直看着季雪庭,将方才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话语里不再有任何疑问。
季雪庭打了个哈哈,心中暗暗叫苦,二十年不见,他明明觉得面前这位早已磨平了一身棱角变得圆滑沉稳了许多,却不想到了这时候,偏偏又显出了当年那副莽直的性情来。
“这个嘛,你想多了,我其实……”
季雪庭打了个哈哈正要转移话题,立刻韩瑛偏又一次打断了他:“二十年前,你带我游历人间,教我道理,我记得那时你常跟我说,这人世间的尔虞我诈,虚与委蛇当真是十分可笑又无聊。”
韩瑛说到此处,猛然先前一步,直逼季雪庭。
“怎么,这才二十年,你我之间竟然也要落得那么无趣的地步了吗?”
事已至此,季雪庭自然也无法再糊弄过去。他换了个姿势,正襟危坐,面向韩瑛。
“没错,我之前倒确实觉得你十分可疑,”季雪庭老老实实地说道,“尤其是等我进了城,又夜探了山神庙之后,就愈发觉得你身上迷雾重重。毕竟,以你的阅历和聪明,不应该不知道,放任瀛城众人如此大张旗鼓地祭拜一个空神,很有可能会引来邪物侵位。你这般爱护青州百姓,一方面又放任这种事情发生,唔,燕燕,你自己说,这件事情是不是很矛盾?”
“我……”
“而且,将瀛山关系重大,其内更有可以抽取青州大半灵气的封印禁制,若是我记得没错,天界早已下谕,不许凡人擅闯瀛山。当然,这事年代久远,如今确实也没有什么人知道,天界看着好像也不是关心,但……既是要建城,为何你偏偏就要将这座城建在瀛山脚下?你并非那等不通仙务的凡夫俗子,早该知道,瀛山无神,可你偏偏要在瀛城之内还设一座山神庙?这其中许多事情,确实叫我想不通,即便是怀疑你,其实也挺自然的,不是吗?燕燕。”
季雪庭说罢,便诚心实意地望向韩瑛,只等他开口解释。
可那韩瑛却只是静静与他对望,沉默了良久。
季雪庭就那样看着韩瑛那双早已不复当年清澈的眼睛中一点点燃起了怒火。
“季大哥,你还记得,当初你是怎么教我的吗?”
他一字一句,轻声问道。
“是你跟我说的,大丈夫为人处世,当为任侠 ”
季雪庭不由一怔。
韩瑛喃喃道:“任,为身之所恶,成人之所急。”顿了顿,他忽然又道,“你还说过,当循圣人言,摩顶放踵,以利天下。”
“还有……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己诺必诚。”
“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
季雪庭轻声替他说完。
随后他怔怔望向韩瑛如今疲惫消瘦苍老的面颊,叹了一口气:“是啊,确实是我跟你说的。”
只不过,他当年那般教导,纯粹是因为年少轻狂的韩瑛行事极端,剑走偏锋,好听点是少年锐意,难听点真真就是无法无天。
韩家少主的性子太过桀骜,季雪庭与他相伴那几年,也不由头痛,心知以韩瑛这种性格日后恐怕会惹出大祸。
……毕竟,在三千年前,也曾经有个金尊玉贵的少年,仗着自己身份尊贵,行事不管不顾又无人压制,最后落得那般凄惨收场。
出于一点复杂微妙的私心,季雪庭便捏着鼻子,刻意将些人世间流传的大道理一股脑灌输给了韩瑛,倒也不求韩瑛真的盖头换面变个迂腐佬儿,只求他在做事时稍稍顾忌一些,不至于太过于出格。这样一来,也算是成全了他们这段哥哥弟弟的情谊。
季雪庭压根没有想到,当年那般凶狠莽撞的少年,竟然还真的把那些大道理一字不漏地听到心里去了,而且……而且还化为了自己之后一生的准则。
“季大哥,你知道我为什么留在这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吗?”韩瑛见季雪庭脸色复杂,忽而惨淡一笑,“因为我在这里看到了人间炼狱。这里没有灵气,神佛不至,百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曾见青州贫民为避山中妖魔,每个旬日便抽签将村中小儿绑在荒野任由那些鬼怪啃食,只求能得到那么十天半个日的安宁。抽签那日,哭声震天。我还曾见一家老小,上下二十余日,前一日还挤出家中最后一点粗粮招待我这个过路之人,只求我能护他家唯一的小女儿能够平安逃出青州,可不过一日而已,等我送了那姑娘再回去时,那一家子人竟然早已沦为满地白骨,化为了妖魔口粮……此等惨事,在青州上下,比比皆是。”
“所以你便动了恻隐之心,决定替上天护着这群百姓。”
“并非恻隐,而是为侠之心。既然此地天不管,地不管,那就由我韩瑛来管。”
韩瑛直视着季雪庭,因为过度疲劳而凹陷在眼眶里的眼睛在这一刻却像是倏然点燃了光。
“瀛山内有禁制不可擅入,可这里自有天堑,以其为依建城而居,这里便比青州其余任何一地都更加安全。既然如此,我为何不可在此建城?”
“青州困苦,这些人困苦难捱,无非就是需要个木雕石偶寄托那等虚无缥缈的念想,那么,我就给他们这个念想好了,空神位算什么,邪神算什么,有我韩瑛在,一切皆由我承担!”
季雪庭听得韩瑛一番剖白,登时能在原地。两人四目相对,房间里一阵寂静。
这般对峙了片刻,季雪庭忽然真心实意地微笑起来。
“我先前还以为你改了性子,但现在想来,你竟然还是那股狗脾气啊。”
他这一笑,反倒让韩瑛有些恍神,显然是不曾料想季雪庭会是这样反应。
“季大哥?你之前说你已飞升成仙,我还以为你听到我这些话……”
“啊,这个啊,那倒确实,什么天道不管你来管之类的话若是落到别的仙人耳中,确实不太好。”季雪庭挠了挠后脑勺,笑道,只不过随即他望向韩瑛的眼神,却渐渐变得郑重又温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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