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郁华
他的选择看似是冲动,实则却是无路可走的必然。楚晏清于他而言不单单是放在心尖上的人,还是亦师亦友的恩人。
楚晏清的言传身教让江衍决计无法接受清者蒙尘、善者被欺的世道,既然整个修真界都虚伪冷漠,既然世人习惯了恩将仇报、作壁上观,那么背离这样的肮脏世界,就是他唯一的选择。
更深露重,江衍心事重重。
这些日子以来的风波,无疑是有人从中操控。可如今他们在明,这人躲在暗处,哪怕他反复回忆、推演,却终是徒劳无功,理不出头绪。
江衍心下一片茫然,他靠在石壁上,转头望向楚晏清俊美的容颜。他脸部线条流畅,生着两条细长的眉毛,高挺的鼻梁如刀削斧刻。
楚晏清的皮肤生来白皙细腻,后又长久得病着,养在苍玉苑鲜少下山看,如此便更是苍白到令人心疼。就着明亮的火光,江衍甚至能看到楚晏清皮肤下隐隐露出的青色血管。
江衍忍不住俯下身去,干燥而温暖的手掌悬在楚晏清的脸颊上,片刻过后又倏地收了回去。
他阖上眼眸,无可奈何地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而后自嘲地笑笑。
翌日清晨,不等山中的飞鸟野鸡发出啼鸣,江衍便早早起来。
到溪边简单洗漱后,又采来了山中的果蔬,最后从溪涧的最深处取来两桶清水。他蹑手蹑脚,唯恐吵了楚晏清的清梦,将水烧开之后,一桶留给楚晏清洗脸、漱口,另一桶则用来泡茶、煮菜。
他从小过惯了小渔村的生活,捕鱼、采摘、烧水、煮饭都是刻进骨子里的记忆,起先还有些生疏,等上手以后便得心应手起来。
他知道楚晏清难得安寝,不舍得把人叫起来,便将饭菜盛了出来,摆在山洞中的乱石上,自己匆匆填了几口,留字一封,复又去了昨日搭建小木屋的地方。
虽无法施动法术,可江衍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百斤重的木材在他手中如鸿毛一片。他一口气从东方既白干到了烈日当头,汗水不知将衣衫浸湿了多少回,既然深山无人迹,索性褪去上衣,赤膊做工。
等到了下午,木屋已有了雏形。他又砍了许多树枝、割了茅草搭在房梁上,如此一来,屋顶便做好了。他不知疲倦地建造着自己与楚晏清的小窝,只要想想楚晏清住进他亲手盖的房子,汗水与疲乏便统统不算什么。
他寻了棵五人合抱的古木,沿着树干砍断,劈出大小不一的木板,如此他们的小屋便有了坚实的木门。他四处搜寻,找到一处竹林,于是他们又有了竹椅与竹床。
转眼夕阳西下,他沿着溪水一路向下,在山脚的村庄买来了被褥、窗纸与衣物,他将被褥铺在竹床上,又将窗纸糊在窗户上,而后他里里外外将自己的小屋看了个遍,心道忙活了两天,总算是有了点家的模样。
他跳进溪水中冲了个凉,又取了盆水,回到山洞,看到楚晏清正怏怏地靠在石壁上,眉眼低垂,浓密的睫毛如蝴蝶的翅膀,一颤一颤的,遮住了眼眸中的光芒,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衍走到楚晏清跟前,看到今早留下的饭菜楚晏清大概只吃了几口,不由得心疼起来。他蹲在楚晏清身前,攥住眼前玉石般光滑细腻的手,柔声说,“来,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小木屋。”
他没敢称那是他们的家,他只能说,那是他们的小木屋。
须臾过后,楚晏清才回过神来,他愣了几秒,许是因为好奇,终于朝江衍点了点头。
得了首肯以后,江衍拉着楚晏清起身,一路搀扶他来到木屋前,小白则一边摇着尾巴跟在他们身后,一边“汪汪汪”地叫个不停,唯恐被两个主人落下。
哪怕江衍昨晚已经提前说过了小木屋的进程,更是孜孜不倦地向他描绘着小木屋的情况,当楚晏清看到一座崭新的房子出现在自己眼前时,还是不由得呆住了。
他嘴唇翕动,没说出话来,他缓步上前,径直推开木门。只见这木屋面积不大,更算不上华丽,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楚晏清走到桌前,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桌面:眼前的竹桌虽未上漆,却被江衍打磨得光滑极了,没有一点毛刺。
他又朝里走,看到两张小床,小床靠得很近,唯有侧着身子才可通人,床上已铺好了被褥,看上去温暖而柔软。
楚晏清心中涌动着一股暖流,这暖流由心间涌出,顺着经脉,流向全身,弹指间,他浑身都暖洋洋的,像是沐浴温热的泉水中,全身上下无不舒展开来。
他回过头来,看到江衍的脸上浮现着两团淡淡的红云,此时他正认真地凝望着自己,那神色仿佛是个等待先生检查功课的学生。
楚晏清不由得哑然失笑,心想江衍还真是块宝,他快要舍不得了。
第53章 难抑
楚晏清伸出手来,他轻轻拂去江衍脸上的汗珠,扯了扯干涩的嘴角,形成一个淡淡的弧线,眼神中流露出的淡淡柔情让江衍的灵魂不由得跟着战栗。
“谢谢你,我很喜欢这里。”
透过窗纸,楚晏清能隐隐看到冥冥的夜色,枝丫交错的树木,能看到月华闪烁出点点微光,挂在天边,宁静而遥远。
起先,他不知身负绝世功法、半只脚踏进元婴境界的江衍为何要带自己躲进这若山,在这里,他们失了法术的庇护,几乎与常人无异,一旦遇到危险,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可现在楚晏清渐渐明白了,唯有此处,才最让人安心。在这里,他们不再是仙君,再听不到修真界的纷纷扰扰,他们就只是两个凡人罢了。
他的焦灼终于停息,思绪也渐渐归于平静,这一刻,他觉得很安心。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很喜欢若山。
当然,他也很喜欢江衍为他搭建的小木屋。
江衍脸上地红晕更甚,不知怎地,竟觉得喉间干涩,他清了清嗓子,顺手给楚晏清倒了杯茶水,慌里慌张地说,“你先在这里歇息一会儿,我去给你烤鱼吃。”
楚晏清似乎不解江衍为何会有如此好的精力,他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话,片刻过后方微微颔首。
江衍走后,楚晏清环视着这间木屋,心中流淌着无尽的暖流。像是干燥皲裂的心田遇到涓涓细流,四下静谧无人,他终于释放了心间的贪婪,大口地呼吸着,汲取着湿润的水分。
等到江衍拎着两只烤鱼回来时,天色已经黑透了,木门方一打开,屋外便往里呼呼地往里灌着凉气。江衍生怕楚晏清着凉,连忙阖上门,这才将晚餐端到楚晏清面前。
这是两人来到若山以后第一次一同坐在桌前吃饭,可他们却只是静默着,谁都没开口提起将来。
晃神的刹那,楚晏清甚至觉得,他不会有什么将来了。
曾经他最看重自己的清白磊落,如今却只想当个鸵鸟,躲在这里,藏在这里,哪怕是一辈子。
吃过晚饭后,江衍便匆匆将碗筷收拾了,又烧好热水端进屋来。
见状,楚晏清有些茫然无措。江衍毕竟不是羽萧,不该做这些伺候人的事情。眼见江衍将热水倒入木盆中,就要伺候自己洗漱,他连忙轻轻推了江衍一把,局促地说,“我自己来”。
江衍认真地看着楚晏清,见他慌乱地洗漱后,自然而然地转身又倒了盆热水,而后便蹲下身子,将热水放在了楚晏清脚边,正欲替他褪去鞋袜,只是他的手才刚刚碰到楚晏清的鞋尖,楚晏清就仿佛被烫伤了一样,倏地将脚往自己那边收了收。
“江衍……你别这样。”楚晏清垂下头,不敢望江衍认真的表情。
江衍被拒绝了并不气恼,只是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而后兀自笑了起来,接着,他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楚晏清,圆滚滚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光芒,而两腮的红云犹如两片血红的晚霞。
他分明什么都明白,却要佯装出一排天真的模样,“我怎么样了?哥哥你告诉我。”
楚晏清苍白的脸色染上些许血色,他干巴巴地说,“你既不是我的弟子,也不是我的小厮,不用做这样的事情。”
闻言,江衍轻声笑了两下,眼神中流露出几分困惑,像是个好学的弟子真诚发问,“哥哥,你是在厌恶我的触碰么?”
楚晏清嘴唇翕动,他怎么会讨厌江衍的触碰呢?只是刹那间,思绪像是停滞,实不知该如何解释,他连忙摇头,舔了舔嘴唇说,“自然不是。”
江衍没有错过楚晏清任何一个动作,他耸耸肩,站起身来复又倒了杯水递给楚晏清,待他喝完,才将水杯接过去放在桌上,而后盯着楚晏清的眼睛,坦然地说,“你既然可以住我搭建的屋子,吃下我烤的鱼肉,喝下我递过去的热水,接受我照顾你的吃穿用度,又为何要拒绝我伺候你穿衣洗漱呢?这些有何区别呢?”
楚晏清眉心微蹙。江衍说的不错。自从来到若山,不,不止如此,自从与江衍重逢,江衍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照顾他,帮助他。又岂是这一件两件呢?
不等楚晏清回过神来,江衍便不由分说地抓住了他的脚,自然而然地褪去他的鞋袜,一双干燥而温暖的大手覆在楚晏清凝脂一般的玉足上,楚晏清下意识地想要缩回去,双脚却被江衍牢牢握在手中。挣扎间,江衍粗糙的大拇指甚至还若有似无地摩挲着楚晏清细腻光滑的脚趾。
“江衍!”楚晏清无奈地喊着他的名字。毕竟是自己视为弟弟的人,楚晏清此时倒算不上气恼,只是自己的双脚被弟弟握在手中,委实让楚晏清羞得厉害。
江衍置若罔闻,执着地将楚晏清的脚放进木盆中,轻轻揉搓按摩。他手指有力,又略通医术,找准了穴道,施力恰到好处,按得楚晏清头皮发麻,一股酥麻的舒爽从脊椎一路冲向天灵盖。
江衍一边揉捏着楚晏清的玉足,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哥哥,是不是很舒服?”
楚晏清微微蹙眉,只催促着,“好了……够了。”
江衍起身拿了块帕子,而后将楚晏清的双脚从木盆中捞了出来,等到将楚晏清的双脚擦净,才将人拦腰一抱,不管楚晏清的惊呼,就三步并做两步,将人放在床上。
酥麻的余韵还在,此时又被江衍径直抱到床上,楚晏清两颊通红,他握起拳头锤了江衍一下,可在这若山之上使不出灵力,他微弱的力气于金丹境界的江衍而言不过是挠痒痒一般。
江衍笑着拍了拍楚晏清的肩头,安抚道,“生什么气啊?我抱你过来岂不是更方便?”
楚晏清受不了江衍这套的强词夺理,压着声音说,“你真是没大没小!”
江衍凑近了几分,他冲楚晏清嬉皮笑脸道,“没大没小有什么关系,这里又没有旁人,只有你我,不会有人看到的”。正说着,他便要伸手替楚晏清更衣。
不知怎地,楚晏清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他慌乱地移开视线,不敢看江衍的脸。他没缘由地整了整自己的领子,半响过后,只低声说了句,“我自己来。”
江衍轻笑,“之前你昏迷时,我不知给你换过多少次衣服。哥哥,你到底在计较些什么?”
楚晏清心里乱糟糟的。他早知江衍对他的心思,更深知江衍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江衍不肯收回感情,而楚晏清又不能听之任之。为着这份不合时宜的感情,楚晏清不知与江衍说过多少回,可到最后却终是谁都不愿让步。只得搁置至今。
到现在,楚晏清发火也不是,无视又做不到。
见他低头不语,江衍轻声叹息,他唯恐楚晏清羞极了当真恼怒了自己,便只得听从他的话。于是站起身来,背对着楚晏清,待到楚晏清换好了衣服,这才替他拉上被子,而后吹灭了屋里的烛火。
更深露重,窗外唯有枯叶沙沙,鸟兽啼鸣,更显山中幽静。
两张小床靠得很近,楚晏清与江衍几乎是肩膀靠着肩膀,只要轻轻伸一下手,就可以触碰到彼此。
楚晏清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却怎地都睡不着。就着窗外微弱的月光,他看着江衍起伏地胸腔,那“怦怦”作响的心跳和规律的呼吸在这宁静无人的夜晚都显得格外突兀,惊扰得楚晏清难以安眠。
江衍感受到了楚晏清投来的目光,他转过身来,面向楚晏清,柔声问道,“哥哥,你睡不着么?”
楚晏清何尝不想快些入睡?他心中气恼,坐起身来,盯着江衍看了半响,冷不防地问,“江衍,你能不能别喜欢我了?”
江衍怔了片刻,好脾气地说,“怎么又说起这个了?我们之前在神医谷就讲得很清楚了。我喜欢我的,你不必接受。”
“你只当我情难自抑,又有何关系?”
第54章 心动
好一个“情难自抑”、好一个“有什么关系”,楚晏清气极反笑,他抬起下巴,如黛如墨的柳叶眉一挑,一双清澈的眼睛瞪得浑圆,怒道,“江衍,你生怕我命太长、存心气我是不是?”
江衍有些无奈,他揉了揉自己的睛明穴,紧跟着也盘腿坐了起来,他看着楚晏清,幽深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他歪了歪头,做出一副不解的样子,问道,“我喜欢了你那么多年,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改不了了么?又有什么可气的呢?”
楚晏清自知江衍是存心这样说的,倒也没有多气恼,只是心累得厉害,他狠狠瞪了江衍一眼,冷笑道,“江衍,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么?”
江衍摊了摊手,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我满心都是你,几时不对你好好说话了?”
楚晏清随手抄起枕头旁的衣物,看也没看,一边用力便朝着江衍丢去,一边还吼道,“你没完没了了是么?”
明明是柔软的布衣,楚晏清又内里虚空,手上亦使不上力气,可衣服砸在江衍头上,竟发出“嘭”地一声。
楚晏清下意识地往枕边一摸,顿时想起什么,目光不由得在江衍的脸上流转,只见江衍的额头上通红一片,冒出一个凸起的小包。楚晏清贝齿微启,却没说出句道歉。
小小一间木屋中,安静的落针可闻,江衍从楚晏清丢来的衣物中掏出一块玉佩,却没低头去看,只是用手指摩挲着玉佩上清晰而熟悉的纹路,正是三清江氏的家徽。
江衍心中突然空空落落的,刚刚的狡黠烟消云散。他定定地望着楚晏清,将玉佩递了过去,却没问为什么事到如今楚晏清仍旧保留着江河送出的所谓定情信物。须臾过后,他轻轻开口,再次问道,“哥哥,为什么单单我不行呢。”
楚晏清一时语塞。他没伸手去接那块玉佩,亦不敢看江衍此时惨淡的表情,片刻过后才说了一句“对不起”。
耳边传来江衍沉重地叹息。
江衍手中仍持着那块玉佩,闻言只淡淡地说,“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你不要有歉意。我早知你爱过他,你已经拒绝过我很多次了,是我自己非要一心爱你,谁都怨不得。”
楚晏清怔了片刻,终于抬起头来看向江衍。他本不必自证,却实不忍江衍失落难过,只得硬着头皮说,“这玉佩……这玉佩不能代表什么。我只不过是忘了取下来罢了。江衍,你是亲历者,很多事情不必我说你也该明白,自从十二年前他舍下我的那刻开始,我与他之间就再无可能了。”
江衍微微扯了一下嘴角,敷衍地笑了一下,微弱的月光照进木屋,楚晏清分辨不出他的神色中流露出的究竟是喜是悲。
风声萧萧,秋意浓浓。江衍自嘲地笑笑,“他的玉佩,你随手放进怀里,我们的通灵玉佩,你亦随手挂在胸前。哥哥,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是多情还是无情。”
楚晏清眉心更紧,唯有沉默。江衍实是爱了他太久,久到他早已习惯,此时就连怒火都要佯装。可他太疲惫了,再不想做戏。更何况,他与江衍相识多年,不单单是他救了江衍,江衍也救下了他。他又怎能全然无视江衍的痛苦呢?
他并非冷酷无情之人,他做不到。
江衍看着楚晏清清秀的脸庞,只见楚晏清此时眉心紧紧拧在一起,薄薄两片唇抿出一道向下的弧度,化不开的忧愁更添几分绝色,如工笔勾勒出的美人图,每一笔、每一画,都刻进了江衍的心里。
他不再说些那些绞尽脑汁才想出的俏皮话,在这个宁静的深夜里,在他亲手搭建的家中,他更想将心事统统吐露。
他剑眉微皱,看了楚晏清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笃定地说,“哥哥,你心里明明是有我的。”
话到了这个地步,江衍只觉豁然开朗,索性将一切摊开了揉碎了讲给楚晏清听。“我不是没见过你把我当成小孩时的样子,那时候你根本不会与我计较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