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城JUN
那时候,女人在街边摆摊,卖一些自己从郊区挖来的蘑菇和野菜。
唐启刚准备上去打招呼,就看到一个男人拎着盒饭朝她走了过去。
女人一看到男人就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顺势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男人递来的盒饭。
唐启以为两人是新认识的朋友,或许有那么一点暧昧关系。
结果男人绕过菜摊走到了女人的身边,搂起对方,和人当街亲得不可开交。
男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孩,见到女人眼睛唰一下就亮了,扑过去抱着女人喊妈妈。
那时的场面看上去有多么温馨和美好,事后回想起来,就叫唐启有多么的毛骨悚然。
唐启接着说:“那一瞬间我很惊讶,但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即使她的家人才死了不到几个月,但没人规定处于伤痛中的人就应该一直被伤痛所束缚,不能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事实上,看见那相亲相爱的一幕,还是叫唐启的世界观,出现了短时间的崩塌。
毕竟女人歇斯底里半死不活的样子还历历在目,结果没多久就没事人一样拥抱新生。
连继子都改口叫上了妈妈,这疗愈速度未免也太迅速了一点。
他接受不能,还有点一言难尽。
唐启看人过得还不错,人似乎也特别幸福,就准备直接离开。
但不知道是不是他刚才的目光太热切,女人早就注意到了在旁边观察的他,在他走前叫了一声。
唐启:“你猜她对我说什么?”
没等温辛开口,他自顾自地答上了:“她问我,是不是想买点菜。”
“我和他们家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他家小孩喜欢猫,经常会跑到我这儿来看欢欢。”
“他家男的对修车很有一套,我有次发动机突然打不着火,是找他帮的忙。也是因为有这个本事,尽管他们一开始隐瞒了老人受伤的事,差点惹出大麻烦,还是有很多人容忍他们继续留在车队。”
“就那女的自己,我们都开玩笑她是不是点了什么探索技能,怎么别人老是找不到的野菜和果子,她一找一个准儿,还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处理掉野菜的涩味。”
“那还是现挖出来的新鲜菜,挑一点肉罐头进去,香味一散开,无数啃着压缩饼干的人都眼馋。”
“我就没忍住,拿火腿肠和饼干跟她换过几餐。”
一家三口没了二老的事让唐启挺伤感,两夫妻出去觅食的时候,他就帮人带孩子。
之后又给男人搭帐篷,帮女人搬菜,驱逐那些不怀好意想抢东西的人。
能有这么些交际,几人其实也算得上一般朋友了。
可是再见面的时候,女人却看着唐启的脸,一脸陌生地把他当成是素不相识的客人。
唐启:“我以为她是故意的,就好像心理学上面说过的,那个叫什么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遇到自己难以接受的伤痛时,选择不去想,避而不见。”
唐启的声音越来越小。
说到最后,他的眸色好像被一层看不见的阴霾所笼罩。
“但我没法说服自己,真的有人可以那么快地忘记死去的家人。”
“我在城防交通处工作,每天要盘问大量的可疑人物,接触得最多的就是外面逃难来的幸存者。”
“他们是幸存者,也是不幸的未亡人,很少有人像我一样真正幸运,全家都还健在。”
“很长一段时间,我经常会听到哪个地方又有人想不开了要闹自杀,又或者有心理崩溃的人出来报复社会。”
“治安处好几千个人,根本忙不过来,有时候还要拉我们一起去救场。”
“但是到最后,我再一次见到这些人,你猜怎么着?”
唐启的语气诡谲至极:“他们毫无例外,都很快地从伤痛中走了出来,投入崭新的生活。”
温辛听唐启后面的语气,似乎有一声冷笑滚在喉咙口。
却迫于他在这儿,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温辛知道,这就是症结所在了。
他一针见血地说道:“所以你怀疑教皇骗了大家,是觉得大家的记忆遭到了篡改?”
唐启双手交握,没有否认。
温辛斟酌了一下语言,在想要怎么说。
但唐启不需要那些委婉的说辞,于是他叹了一口气,直截了当地开口。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忘记那些伤痛,很多人可能都活不下来?”
唐启想过,却有些尖锐地问道:“但是被篡改过记忆的人,怎么保证他还是原来的那个自己?”
对于这一点,温辛有点奇怪。
因为据他所知,小狐狸对所有人施加的其实是一种情绪影响。
消去那些难过、悲痛、绝望之类的消极情绪,保留满足和幸福感,让生存的欲望得以长久地持续下去。
对外,唯心教并没有透露教皇有这样的能力。
但只要是出过城再回来的人,都会有比较直观的感受。
昨晚上温辛带着小狐狸去逛夜市的途中,还听到那些商家聊过。
他们觉得这样的影响非常不可思议,但每个人都认为不是坏事,并把它称之为教皇殿下的恩泽。
这点没法对唐启解释。
毕竟温辛很难在不提及和小狐狸认识的前提下,去解释为什么自己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思索了一会儿,摇头说:“人可能会被篡改记忆,但无法被篡改掉自己的本性。”
人失忆了还是不是原来的自己?这个问题放在今天,仍旧在引起无数人的争议。
就好像忒休斯悖论,一艘船每年因为零件损坏而不断换新,直到换完了最后一个零件,这艘船是否还是原来的船?
在一些人的看法中,船的内在已经改变了,相当于人获得了重生,当然不算原来的自己。
温辛或许有点理想主义,他赞同的是另一部分人的看法。
人失去了记忆,就像是重回了婴儿时期,对一切都懵懂无知。
随着时间的推进,他会开始学习和吸收信息,会去思考对错,会去理解人性,逐步形成独立的人格。
或许处理事情的手段上,会因为当事人经验不足而显得稚嫩。
但人最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会像是镌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朝着一如既往的方向驶去。
听到温辛的解释,唐启愣住,又一次沉默了好长时间。
末了,他苦笑着摸了摸鼻子:“在这一件事上,你比我要坚定得多。”
温辛听他的语气,依旧不太对劲。
就算唐启通过别人的经历有感而发,也不应该激愤成这样。
他想起什么来,转头观察两人正坐着的沙发。
只要是养过猫的都知道,沙发和窗帘就是被猫折腾的重灾区。
特别是椅背和沙发脚,根本别想它们能有一个全尸。
温辛在沙发的表面发现了几道浅显的猫抓痕。
还没来得及松上一口气,他又发现沙发上基本没看到过几根猫毛。
不止沙发上没有猫毛。
茶几、饭桌、窗帘……甚至是门口的毛地毯,也都没有看到猫毛。
大厅的角落连食盆和水碗都没有。
温辛的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想起唐启说,因为工作原因,欢欢暂时被放在了伯父伯母家。
可唐启末世前也不是没有工作,经常加班到晚点,不照样把欢欢养得很好?
还有唐启那么爱护爸妈,为什么没和二老住在一起?
难道说……
极度的慌张让温辛的声音都沙哑了起来。
“唐启……伯父伯母他们,真的还好吗?”
唐启的身体一下子就僵住了。
他抬了下眼睛,刹那间脸上仿佛刮起了狂风暴雨,眼中更是雷霆密布,表情恐怖得叫人窒息。
温辛艰涩地说:“你……”
结果下一秒钟,唐启噗呲一声,哈哈大笑了起来。
压抑紧张的氛围消弭无影。
温辛看着笑得肩膀直发抖的唐启,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呆呆地坐在原地。
唐启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水。
“我就说嘛,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太好骗了温辛。”
温辛回神,咬牙,差点就给人气笑了。
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拽住了唐启的衣领。
后者看到他另一只手已经攥紧成拳,意识到了事情的大条,吓得伸出手来连连告饶。
但温辛的拳头并没有砸在他的脸上。
温辛很想揍他一拳,到底还是忍住了。
冷静好几秒之后,温辛又垂了下眼睫,嗓音和之前一样沙哑:“你今天是不是放假?”
放假是唐启自己给出来的说辞。
事实上他确实请了假,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那正好。”温辛说,“我来这里这么久了,从来没有见过伯父伯母,理当去拜访一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