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上烟
“还会有这样的梦啊。”秋免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少见的收起了随意,“按照你们的旅梦推论,有关星空的梦境是无法实现的吧。”
「九婴」慎重开口:“这只是表象,影响不到星空。”
苍茫宇宙中,地球的卫星依旧是月亮,木星仍距离我们6.3亿公里。而面前这颗照彻天地的庞大球体,仅仅作为大气层上方的投影,或者说一份独属于融合梦境的贴图存在着。
但这又带来另一个问题。
当融合梦境结束时,它是完全有可能留存下来的。
曾有人看到天空中虚虚渺渺,出现完全没见过的建筑和人群,宛如天宫仙境,便骇然顶礼膜拜,交口相传之后,逐渐形成了无数桩奇诡神秘的异闻传说。直到后来科学进步,才证实了这种情况属于光线折射后将远处事物反射到天空上的“海市蜃楼”现象。
而“木星”作为此等A级融合梦境幻想出来的“海市蜃楼”,即便梦境消失,也有充足理由持续很久。
到时候该如何解释它的存在,一定能令无数人痛苦万分。
这点对于秋免来说还不算要紧,虽然没有主动暴露的意思,但他也不会像官方那般,特意寻找借口遮掩融合梦境的存在。
不过他也完全能够理解,在迫不得已公开前,这是维护社会秩序的必要一环。
相对的,「九婴」所需要顾虑的东西就更多,他似是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迟迟没有表态。
此时浓雾已被木星光芒驱散,连云层也躲着万里晴空,一望无际的浅褐色天穹下,唯有LA1718号航班踽踽独行,或者说,还有另一样事物想要加入这趟旅程——
那条浑身长满肉瘤的巨型蠕虫兴奋地抬起了头颅,任由挤占满脸的脓疮接连破裂,它尽可能高竖身躯,朝着高天上方倾吐嘴脸,像是在拼尽全力追趋光芒。
一次失败,就再一次,它的身躯变得更加巨大,腥浊的脏污炸向四面八方,LA1718号航班犹如它登天之路上的指向标,它们之间的距离无限逼近。
终于,「九婴」下定决心:“合作吗?”
“好啊。”秋免收回视线,“还以为你要等到它跃龙门呢。”
「九婴」不欲多做解释:“我有办法处理这个梦境,但不能同时改变他的意识,让‘木星’消失,需要你的协助。”
“上次不就可以?”
“这里是融合梦境,我做不到。”
融合梦境交织虚幻与现实,一方面旅梦难度更大,另一方面则是后果不可预估——梦境世界中,强行更改梦境主人的意识也不过是让他提前从睡梦中苏醒罢了,但在融合梦境中,甚至有可能将他的“存在”直接抹杀。
什么是意识?可以解释为想法的合集,想法有很多,解散其中的一两条在特定紧急的情况下也无可厚非;但另一种解释是灵魂,在融合梦境中更改意识,毋庸置疑能够成为一个呈现于现实中的既定事实,而不免忧虑那个经典的哲学问题,忒修斯之船。
更何况人的意识并非坚固安稳的可拆卸船体,也不是清晰了然的代码数据,做不到对着某个想法模块喊一键删除,更改意识之后,重新苏醒的梦境主人究竟只是忘了一段想法的原来那个人,还是被“剪切”了存在的可怜人……
而酿成严重后果的情况并非没有先例,甚至充满了血的教训。
「九婴」说这话时声音冷淡,听不出丝毫情绪,更不存在对自己实力不济的不甘,那所谓的“做不到”只是不愿做到。
秋免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他点点头,若有所思:“这样啊。”
“要我做什么?”
“如果基地对你的分析没有偏差的话,隐匿‘木星’的存在,你可以做到吧。”
「路人」身为东区知名在逃野生旅梦人,他的能力、性格、形象等等都经过官方全方位的研究,后两者虽然没有什么具体定论,但关于他的能力,还是有一定研究成果的。
——隐匿。直观来讲,「路人」会隐身,能够大幅度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仅让其他旅梦人无视他的“低调”路过,甚至连被入侵梦境的造梦者都察觉不到他的出现。
除了自身以外,「路人」也曾展露过隐匿某样物体的手段。东区基地流传着一则恐怖故事,解梦三队的前任队长曾和前任研究室主任合谋,利用基地做测试用的融合梦境幻想千吨金条,一点点秘密转移,以此谋利。直到某天发现金条消失,气急败坏之下露出马脚,才被当场抓住现行。
这位前队长暴露的方式众说纷纭,最广为流传的一种说法是因为他不知道怎么招惹上了「路人」,「路人」隐身去基地的融合梦境逛了一圈,“体贴”地帮官方肃正风气,随手隐匿了金条,还附赠了一些留言。
此后官方当即封锁那个融合梦境,以及更高强度推进旅梦人秉公廉洁、正风肃纪的行为检查姑且另当别论,总之从那以后,东区基地对「路人」的态度就是微妙至极,既不撤下头号悬赏的位子,也不成立执勤小组蹲守,仿佛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平衡。而旅梦人对遇见「路人」也是又惊喜又害怕,假如遇见,自己的活会轻松不少,还能为研究室提供分析数据,但总感觉会变倒霉。
秋免虽然不清楚官方对自己研究到哪种程度,但既然现实身份没有暴露,梦境里展露的能力也就无关紧要。
“可以啊。”
他语调轻松,伸手比成OK的样子,透过拇指和食指的圈观察“木星”,完全没有对占据95%视野的庞大天体感到力不从心。
“你就负责‘分裂’梦境吗?”
「九婴」的能力在上次相遇时也展现出不少,既然他可以将自身切成七十二块(也许是七十三),分裂其他物体应该也不在话下。
然而「九婴」却语焉不详:“融合梦境和现实牵扯太多,我会用别的方式,你只要确保‘木星’会消失就行。”
“什么方式。”
「九婴」一言不发,陷入了熟悉的沉默。
片刻后,秋免转过头,静静扫视了他一眼,缓慢说道:“你知道吗,我是个讨厌麻烦的人,特别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麻烦。”
“这其中,包括重复处理同一种类型的梦境,更包括重复问第二遍。”
“……”
他似乎厌倦了这种交流方式,手指绕了圈吹好造型的刘海卷毛,身形开始变得透明:“那就各自处理吧,再见。”
“……覆盖第二层梦境,分离梦境世界与「蠕虫」的联系。”
“与他争夺梦境,但不争夺意识。”「九婴」背过身,攥紧了左手,“我实行过多次,有成功经验,就是这样。”
假如说现实世界是一缸清水,融合点就是深入水中的导管,将其中属于梦境世界的墨点喷吐到现实中去,一旦融合,很难分离,但随着活水流动,也会逐渐变得肉眼难见,所以除非墨团浓度暴涨,否则大部分融合梦境从长期影响来看尚属于能够接受的范畴。
但无可辩驳的是,浓郁墨团短时间内对水质造成的影响是巨大的,这时候就需要能够吸附水中杂质的物品出现。
「九婴」所谓的第二层梦境就是这样的存在。其实用“第二层”来形容也不确切,根据目的来看,「九婴」是利用一些手段与「蠕虫」争夺梦境世界的话语权,自然而然收缩梦境,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
但「九婴」说起来轻描淡写,实际操作时却具有巨大风险。与强行更改梦境主人意识而消除梦境相反,这相当于将属于他人思想的“杂质”注入到自己脑海里,悲欢喜怒、苦乐哀愁都将同步感受,如果意志不够坚定,很容易迷失自我,会恍惚谁才是这个意识的主宰,甚至形成多重人格。
「九婴」说法含糊,若是其他旅梦人听闻,多半都反应不过来,但与梦境打了这么久交道的秋免却能够一瞬分辨出问题所在,反而有些意外。
“听起来你好像会很惨啊。”他轻微挑了挑眉,“怎么你想到的都是这种既麻烦又危险的办法。”
“合适而已。”
「九婴」闭了闭眼,谨慎提醒:“你是未做登记的非法旅梦人,至今仍受基地通缉,如果合作顺利,我会申请撤销你的通缉。”
由于融合梦境的存在,能够随意更改梦境的旅梦人几乎可以做到心想事成,假如没有约束,世界都会乱套。拒不向官方报道的旅梦人犹如藏匿枪支拒不上缴,甚至不稳定性与危险程度远超于此,这其中固然有人能够安分守己,但“枪杆子”不掌握在官方手里,无论是谁都不会安心。
而「九婴」这番话相当于为他颁发了一份“持械许可证”,如果从官方角度看,应该也挺不容易的。
秋免卷着发梢,倒是无所谓这点优待:“通不通缉,有区别吗。”
“……我做担保,基地不会再调查你的现实身份。”「九婴」压低声音,“相反,如果你有意破坏合作,我会将追杀你视作首要任务。”
也许是听起来很有趣,秋免忍不住勾了勾唇。
“是吗,感觉好像后者更有吸引力,怎么办?”
他倒退两步,身体后仰,姿态放松而散漫,径直跳下了飞机,声音却清晰地传到「九婴」耳中。
“不过呢,我不喜欢自找麻烦,不如选择第三种方案。”
“梦境碾碎就是了,‘木星’会没有的。”
第20章
秋免仰身倒悬,急速坠落,倒映在木星暗红色的漩涡之眼中,不过一粒微小的像素。劲风猎猎鼓吹衣衫,他张开双臂,俯视观察着梦境与现实的交融。
清冷木光倾洒世间,明如午后晴空,澄净天清,巨型蠕虫贪婪追寻着这道光亮,没有眼睛的嘴脸无限攀升,犹如一心企盼飞升的修者。然而在它的庞大身躯底下,却是一片混乱无度。喷涌的脓污胜似带毒的洪涝,侵蚀了无数建筑,淹没了连亩稻田,公路瘫痪,门户紧闭,人们尖叫着抱头奔逃,仿佛末日降临。
直至凭空踩上蠕虫高昂的头顶,秋免才止住下落的趋势,他透明的身躯几乎与融合梦境合二为一,即便在如此相近的距离,蠕虫也无知无觉,没有一丝抵触反应。
……反而是秋免忍不住抗拒,腥臭的腐烂味从他的鼻尖钻彻脑海,令人闻之欲呕,恨不得割掉鼻子。
秋免深深被震撼了,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这种翻江倒海的臭味。
从出生开始,他的五感就一直很不敏锐,对一切事物的感触也都是淡淡的,味觉要重辣才能有品尝食物的快乐,嗅觉要重香才能闻出气味的变化,就连产生快感所需要的多巴胺分泌也要重度分量,所以他一直没遇到过什么称得上刺激心跳的事情。
但居然在这个融合梦境里涨了见识……
“……”
他忍住转身走人的冲动,闭了闭眼,把自己的嗅觉和触觉屏蔽了。
说实话,他真的不是很想接近这玩意儿,明明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还能称得上可爱。
转变的契机是什么?他回想,莫非是初次梦境中,那位“队长”杀了粉色蠕虫?但那只是梦啊,前后已经超过了两个月,没有人两个月分不清现实虚幻,而倘若说具有精神障碍,「蠕虫」在梦境中的行为逻辑却反比一般人目的清晰——无非攻击、吞噬和趋光。
所以相对而言,更有可能的是遭受了现实刺激。
秋免想了想,伸出手,戳在了蠕虫的肉瘤上,烂泥瞬间将他的半只手臂吞没。
两道意识互相接触,这头是无序冲撞的杂乱火焰,那头是平静无波的幽深海洋,蠕虫甚至没察觉到自己的记忆与想法被人悄无声息地入侵了。
犹如海浪翻身时吞没了一叶扁舟,呼吸间结局已定,「蠕虫」的梦在秋免手中,同样不过一粒微小的像素。
与此同时,一些片段闪现在秋免眼前。
教室中,十几个小朋友围在课桌边,脑袋紧紧凑在一起,兴奋的笑声连连:“长得好快呀,才几天就变得又白又胖了,好可爱啊!”
“今天应该轮到我养了,给我给我,放我桌肚里!”
“你怎么插队呀!我和贝贝说好了,她养完给我养的!”
“这又不是贝贝的蚕宝宝,我和成杰才说好了!”
“没、没关系的……”「蠕虫」吞吞吐吐,“我家里,还、还有好多,明天带过来,每、每个人都可以养……”
破旧客厅里,视角偏左,右眼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只看见面前驼背秃头的中年男子手拿菜刀,脸庞上每一块斑痕都激胀着愤怒的滚红,不断出声辱骂:“贱人!!!背着我和别人搞出这只贱种!!!还敢偷我的钱跑去医院!!什么病!这贱种根本没有病!!都是你烂逼的惩罚!!老子砍死他!!!”
女人死死护着身后,哭腔与委屈压抑在无尽的怨恨之下,她用血肉对抗利刃,却无畏无惧:“我没有偷你的钱!!更没有偷汉子!!!医生说,如果早点去开刀,至少不会危及生命!!!是你不乐意,是你要赌钱!!这病是先天性的,是遗传的!就是从你脸上的斑里长出来的!!!你砍吧,砍死我们娘俩,我们也会从你身上重新长回来的!!!”
病床上,长而重的瘤子压迫了神经,扭曲了五官,视野只剩下小指宽的缝隙,其余都是深沉的浓黑,仿佛天空熄灭了灯光。透过狭窄缝隙,只能看见医生的纯白长衫,和胸牌上的职称姓名。
蔡医生轻声问:“你又做噩梦了?还和上次的一样吗?”
“嗯……是的……我又梦见,我……变成了,一只……蚕。”
“这次……还有……其他人,他们,杀了妈妈……”
“我……好怕……”
“你不需要害怕,成杰,梦境是释放压力的一种方式,你在现实里很痛苦,反而需要通过梦境排遣疏导。可以想象得自由一些,比如为妈妈报仇,或者破坏掉医院,以后不用再住院了。”
“……可、可是……我更想……治好了病,和妈妈、贝贝……一起玩。”
蔡医生笑了笑:“治不好了,成杰,我是医生,告诉你治不好了,你快死了。”
……
秋免倏然意念微起,指尖微动,于无声中隐匿了「蠕虫」的某些想法。
他从肉瘤中抽回手臂,烂疮脓水没有一点沾染在上面。扭曲丑陋的蠕虫在短暂愣怔后,突然开始剧烈抖动,无数肉瘤疙瘩融化般脱落,脓污烂泥彻底喷泄爆发,如同黄黑色的瀑布,形成了局部暴雨,它的巨型身躯也仿佛燃尽的蜡烛,愈发萎缩瘦小,逐渐只留存下属于“灯芯”的那部分——一只不过人高的乳白蠕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