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上烟
不是否认,也不是默认……或许只有一半的相似。
忽然意识到什么的「诗人」浑身一震,一个猜测浮现于脑海,宛如拨云见日,让他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
“……你就是,这个梦境本身……”
*
与此同时,东方夏萱也缓缓讲述到了重点。
“悯宥的死,来得意外且突然,没有任何征兆。”
“我家从前那些求的神拜的仙,只能帮他们卜卦算签,猜测吉凶,却断言不了天机命定,更遑论起死回生!我只能一遍又一遍为悯宥诵经祈福,祝他消业除障,早得往生,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他什么念想都没有给我留下。”
“直到我来到平琅岛后,做了一个梦……”
她语气忽然一变,温柔得能够滴水,又蕴含了无数旖旎缱绻:“我梦到他了,我们还和以前一样,他聊起不重要的案件细节,我分享设计院里的奇葩八卦,我们的工作都很忙,只有凌晨时分能抱在一起吐露爱意,也从来不急着谈起那个话题,但那一次,他却问我,想不想要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
“梦中的我,说了好。”
“第二天醒来时,一切如常,悯宥依旧离开了我,但两个月后,我感受到了祂的存在。”
东方夏萱笑了起来。
池见英:“…………”
他仿佛从这段巨大的信息量中,摸索出了那丝真相:“……所以……从融合梦境中诞生的,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类婴孩,而是一份生殖细胞,与来自人类的卵子进行了结合……?”
第108章
根据解梦基地曾经的测算分析,梦境世界刚入侵现实世界时,必然影响极其微小,或许最多只能创造出需要用显微镜观察的单细胞生物,是经过了多年的积累迭代才发展到宏观视角的。
但从来没有人猜想过,这个微缩的、渺小的单细胞生物也可以是一份生殖细胞,经过结合之后形成了胚胎,像正常人类一样,随着时间逐渐发育成长,以隐蔽而完美的方式扩大自己在现实世界中的领域,甚至「梦」的吐息、移动、存在,任何一种行为都是在拓展梦境世界的版图。
阳谋无解,防无可防。
突然间,池见英遍体生寒。
“你猜想的没错,秋免……就是大梦无尽意菩萨赐予我的那个孩子……甚至可以说……是祂与我共同孕育的那个孩子。”
夏萱轻飘飘地炸出了重磅宣言:“用某种更玄幻空灵的描述来形容的话,他是神之子。”
然而她的语气听起来却不是那么高兴,更不似想象中的虔诚激动,何况她不仅常年冷落秋免,这次见面更是想要趁机杀害他,这份“神之子”的殊荣仿佛是一种讽刺。
池见英沉默了一会儿:“秋免自己知道吗?”
“那些特殊之处,在他懂事之前就能感觉出来了。”东方夏萱垂下眸,“我试着要他隐瞒,但只要我的视线离开一会儿,他就会造成毁天灭地的灾难。”
“所以你就想杀他?!”
池见英无法接受她这种将责任与义务抛之脑后的选择,哪怕这个“神之子”不是秋免。
“我难道不该杀么?一个移动着的、随时会造成祸殃的灾难源!我企盼的是我与悯宥的孩子,不是他!”
“秋免向来低调做事,不滥用力量、更隐藏锋芒,你根本不了解他,只是凭着臆想在污蔑!”极度愤怒之下,池见英反而越发冷静,但口吻却越发不客气,“更何况真是好笑,普通母亲也知道孩子是独立的个体,童年环境与细心教导都是性格塑造的关键,你既然认为秋免的行为逻辑不可控,干脆直接放弃了干预矫正,却为何又寄希望于那所谓的大梦无尽意菩萨,觉得一个毫无逻辑的「梦」会实现你真正的愿望?!”
池见英无比庆幸,秋免此时正好处于睡梦中,听不到自己母亲这番令人伤心欲绝的话语,就算秋免可能早已习惯,但池见英还是替他感到深深的难过。
然而听到质问,东方夏萱并没有退缩,她甚至轻轻笑出了声:“污蔑……呵,你有过亲人变蝌蚪、原地融化、甚至直接消失的经历吗?”
“……”
池见英心里咯噔一声,虽然后面两个情况不知道,但第一种,他在「东方」梦里看到了。
他尽力保持着声音的平静:“愿闻其详。”
……
东方夏萱怀上这个孩子后,虽然脑海中的理智知道它来源诡异,完全超乎现实认知,但对亡夫的爱意、激素的催化、加上家族氛围中玄学相关理念的耳濡目染,让她最终仍旧留下了这个孩子。
但她无法向熟悉的人告知它的来历,毕竟他们都知道,这个孩子出现的时间对不上秋悯宥的死亡时间,为了避免更多的麻烦,她选择前往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独自完成了生育。
孩子的诞生十分顺利,是个男孩,和夏萱幻想的一样,在她最思念、最难以忘怀的那个日子降临,像是要在痛苦难熬的回忆中为她增添一丝生活下去的勇气。产科护士都惊讶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新生儿,浓密乌黑的胎发、精致俊挺的鼻梁以及葡萄般晶莹的眼眸,漂亮的像个天使,让人见之生喜。
起初,夏萱也万分欣喜,心底原先残存的那丝恐慌被幼儿的乖顺吞没,她给他取名为“免”,寓意消灾免难,远离疾病和痛苦。
秋免安静平和、不吵不闹,总是用好奇的目光探究这个世界,反让见多识广的产科护士有些奇怪,她们向年轻的单身妈妈暗示给孩子做更深入的检查,但东方夏萱被从天而降的幸福砸晕,又打从心底抗拒接受存在问题的可能性,连最基础的验血筛查都没有做,便带着秋免离开了医院。
东方夏萱辞去了工作,但她家境富裕,足够她带着孩子隐居。在她原先的设想里,等秋免的年纪大一点,看不出半岁的年龄差之后,再带着他会见自己和秋悯宥的亲人,到时候的说辞编起来虽然可能会有一些麻烦,但秋免漂亮可爱,又与秋悯宥模样相似,足以打消他们的所有疑虑。
然而这个计划很快出现了意外。
东方夏萱发现秋免的学习能力惊人得迅速,完全不按照育儿手册上“一月睡、四翻身、八月爬、十二走”的速度成长着,仅仅两个月就能扶着栏杆走路,三个月就能蹦蹦跳跳,甚至语言天赋比肢体协调能力更强大,他模仿她只说过一次话的语气神态,都如一比一复刻般完美呈现了出来,令她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而如果说这些还能够让她摒弃理智、无视幼儿生理发育的不科学因素,留有一些为人父母的骄傲,那家中屡屡出现的怪事,却让她很是惊恐了。
最开始是一些小事,无非东西莫名其妙丢失、或是突然换了个位置,那些不过是发卡、纸巾之类的小玩意,离了手就忘,虽然频率有些提高,但夏萱只当是自己产后健忘。
后来,这些受影响东西的体积和重量开始增大,水杯、衣服……到座椅、风扇,已经不是健忘能够解释的范围,甚至有时候还会有东西凭空多了出来,完全不记得何时买过的食物、永远不会用尽的洗漱产品……
直到有一次,在她转头端饭的刹那,她看到餐桌的花瓶中插上了一朵色泽诡异、形状奇特,如同儿童绘本上长出的花朵……
东方夏萱再也无法忍受,她抱紧了秋免,仔细翻查了家里的每个角落,让愤怒的情绪充斥着大脑,以拒绝思考那更有可能的一种情况。由于全职带娃,她没有在家中设置监控,但这一次,她以最快的速度下单,在各个角度都装上了摄像头,试图找出那个藏匿在家中的“罪犯”,洗白她潜意识里不愿意承认的那个“罪魁祸首”。
但监控诚实地记录了一切。
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不到一岁的孩子熟练地爬上桌子,对着她装摄像头的位置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既骄傲炫耀、又乖巧求夸:“……妈妈……母亲节……快乐!”
眨眼间,早被她拔出来扔掉的绘本纸花又一次出现在花瓶中,比中午时更鲜艳璀璨、锦簇繁多,仿佛代表了加倍的爱意。
但东方夏萱只觉得眼前黑云密布。
那是第一次,她意识到自己生下来了什么东西,却也辨识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然而那时候的夏萱还没有完全绝望,她一边时刻关注着秋免的一举一动,限制他的行动、设定无数禁令条例,企图将他的危险性扼杀在摇篮里,一边又用所有手段调查发生类似情况的同盟者,试图寻找解决方法和心灵慰藉。
但后者的共鸣无人响应,前者的教导让她身心俱疲,每日提心吊胆,整夜不敢睡觉。甚至随着秋免的长大,他翻掌间能改变的事物愈发增多,偶尔小憩时做的梦总让她惊心动魄,吓出一身冷汗。
紧绷的情绪、缺眠的身体、无人理解的痛苦终于让她无法独自支撑,秋免诞生后的第二年,她选择找人帮忙,倾吐这些年的经历。
东方夏萱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家族,虽然身为旁支,她并没有很相信主家才能修习的风水八卦、卜算推演之术真能派上什么用场,但同为离奇玄妙势力的一种,夏萱宁愿死马当活马医,至少他们是自己的亲人,相信他们即便无能为力,也不会采取太过极端的措施。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东方夏萱无法形容,当她和自己的姐妹倾吐完这些年的苦痛剧变,再打开门发现里面只有秋免一人的时候有多么惊恐——甚至由于她积累了太多怨言,一时爆发收不了场,近乎失去了时间观念,还是她的姐妹强忍着担忧听她倾诉,房内实在没有反应才中断的交谈——姐妹不停问着她孩子去哪儿了,声音从佯装镇定变到歇斯底里,而秋免独自捧着“鱼缸”,专注地盯着里面游动的蝌蚪,面带微笑,似乎正兴致盎然。
“在玩呀。”
夏萱只一眼,便看到“鱼缸”中正在互相撕咬的蝌蚪,她脑袋里轰的一声,接下来的事情几乎都不记得了,等再次恢复意识时,只发觉自己正攥紧了秋免的脖子,仿佛要把他掐到窒息,但秋免只是用迷茫懵懂的眼神望着她。
另一侧,是哭到眩晕的姐妹,和那位虽然恢复了人身,却同样不知所措的孩子,没有惊恐,没有害怕,宛如置身事外。
匆匆一瞥过,她却清晰地看到他的两只手上分别只剩下了四根手指,但没有淋漓的鲜血,仿佛天生就是这样。
……是因为青蛙的一只手有四根手指吗……
第109章
……
这个故事池见英虽然亲眼见过,但从夏萱的角度重述,依然令他失去了言语。
夏萱却只是微微一笑,似乎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看淡了这些诡异过往。
但这件事的后续仍旧复杂。
夏萱带秋免回家,一来是为了倾诉这些年间无人理解的苦痛,二来则是想让本家那些厉害的长辈帮忙看看,有没有替秋免“驱邪”的办法。
那时的她,虽然恐惧着这个孩子的存在,但秋免的降生来之不易,又对她的话语十分顺从,她多少还是希望秋免能够健康地活下去,哪怕不是那么的“正常”。
直到出现了这次意外,让她原本只准备透露给近亲知道的计划彻底泡了汤,本家的话事人直接开启了大堂会,只因东方翰乐——即“卫星”「东方」在家里相当受宠,而在他身上出现的异象又太过匪夷所思。
自从那件事之后,「东方」神情恍惚、回应迟钝,对社交互动反馈冷漠,记忆呈现出缺失的状态,像是一夜之间成为了自闭症患者,失去两根手指甚至已经成为了这其中最不值一提的毛病。
他们最先想到的还是去医院诊断。毕竟「东方」变成过蝌蚪的事情,只有「东方」的母亲一人亲眼见过,即便告诉了其他人,他们也很难相信世上还有这种可能,连母亲本人都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也病了,那天发生的一切只是场幻觉。
然而各大医院不仅给不出治疗方案,甚至还从「东方」的血液指标和CT片子中检验出了无法解释的混乱数值,宛如突然间基因突变,进而提出了检测DNA序列的建议。
但「东方」的母亲极度破防,坚决拒绝了这个提议,只想带儿子回家“驱邪”,以及召集亲属审判那个夏萱的孩子,秋免。
东方家是个大家族,即便参会者只是各分家的代表,数量也足够惊人了。这其中,虽然不是所有人都拥有真才实干,但大部分人其实从事的也是上下游产业,就像东方夏萱以前的室内设计工作,不少客户就是通过亲戚间的风水测算介绍过来的,他们多少也知道点门道。
但这些人无一例外,同样对「东方」的情况束手无策。
「东方」的诡异不属于现代医学下可以检查出来的病症,也并非“下蛊”、“施咒”、“鬼上身”等玄学范畴内的事故,更像是另一种第三方的力量扭曲了他的身体,并且无法用已知的手段还原。
听到家族中的长辈如此断言,「东方」的母亲也终于是崩溃了,既然她的首要目标无法达成,次要目标就必然意愿强烈,因此,她和盘供出了夏萱的倾诉,让一直趴在母亲肩头上发呆的秋免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在和「东方」母亲交谈时,夏萱其实隐瞒了秋免的来历,只侧重谈了这孩子古怪的地方,并没有提及梦境,或许只是因为她担心秋免的来历太过离奇,姐妹会不相信她所说的话,但没想到这冥冥之中又阻碍了世事发展。
所以亲戚们只知道秋免是东方夏萱的遗腹子,虽然从时间上看,不应该是她丈夫秋悯宥的孩子,但他们并不在乎孩子的父亲是谁,而已经默认了这个孩子是利用一种邪术降临的。
既然如此,祂便是妖魔鬼怪,是邪祟魑魅,是不该存活于世上的怪胎,更何况祂的所作所为还伤害了本家子孙,自然理应诛灭不容置疑。
唯一值得疑虑的是祂的形态。
如果是附身类的诅咒,那么驱逐掉本体之后这个孩子作为寄生物还有可能幸存,但如果祂从降生开始就保持着这副姿态,那要彻底“诛灭”祂必然连带着这个孩子一同死亡,祂们本就是一体。
然而现在是法治社会,大家又都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各自都有着大家庭中的小家庭,实在没必要冒着风险把这件事情闹得太过难看,给亲戚出头固然重要,但在有矛盾的另一方也同样攀亲带故时,他们首先想到的还是将大事化小,让一切都缩回到台面下商讨。
所以家族里了解前因的人不少,但真到了想办法解决的时候,又只有寥寥几人愿意掺和进来了,这些身怀能力的亲戚常年繁忙,基本处于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状态,如果不是家里最受宠的小孙儿发生了意外,甚至十几年都看不见他们的人影。
不过不管是谁调解这个问题,他们首要确认的也必然是最重要的两点:夏萱的态度,以及“怪胎”的类型。
东方夏萱讲到这里,忍不住停顿了一下,发出了细微的低笑声,仿佛在嘲笑自己的选择。
池见英冷静看着她的作秀:“你是想告诉我,那时的你力排众议,保下了秋免?”
“我无法形容那时候头顶上的压力,亲人质疑、朋友反目,他更是一颗无法掌控的榴弹……但我仍旧没有放弃他……身为他的母亲,是带他来到这个世界的人,如果连我也抛弃他,那么还有谁会选择他呢?!”
夏萱讲完,周遭静了片刻,唯一的听众却没有给予丝毫反应,她兀地轻呵起来:“……还以为你会深情款款地发表承诺呢。”
“秋免现在又听不到,我为什么要对着你讲?”池见英根本不受激,“况且,比起那些外在压力,一个会允诺外人伤害自己孩子的母亲,显然看起来更可怕吧。既然他们还在征求你的意见,就说明仇恨、事态都没有到刻不容缓的地步,你这个头一旦点下去,罪孽比他们不知道深重多少。”
池见英并不清楚像他们这些信玄学的家族是如何划分罪责的,但他身为集团高层,要签各种合同协议,落款下去都是要负责任的,如果出了什么问题,最先找上的也是他这个决策的大领导,自然深知什么活能揽,什么不能,更何况像夏萱这种信神佛鬼仙的人,除非真的情绪上头,否则无论如何都会掂量。
东方夏萱沉默良久,仿佛有些不可思议:“……连我自己都相信的那时候还有的一份真情,竟然被你否定掉了?”
“我的分析或承认,有任何意义吗?重要的是秋免相不相信。”池见英忍着心火,“他后来怎样了?”
“……呵呵,后来……更可恨的是,后来连我也无法掌控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