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术子佚
这小蛮子放肆得很,什么心思全都写在脸上,吵了好几次夜里怕黑,非要来和朱柳挤在一张竹床上。
夜风把星星洗得明净透亮,两人并排躺着,都睁着眼,都讲不了话。
一个不敢,一个不能。
总归若是开了口,肺腑里那些念头就要喷薄而出。
这是拦不住的东西。
眼瞧着夏落秋来,日暮时分,连向来青翠的竹山都挂着橘红,四野稻海变得沉甸甸,许多果实在这个时候长成。
果实甜腻,薄皮盖不住浓香,不住地引人去采。
南絮带着朱柳进山里捡柴,两人前后踩过彼此的脚印,每踏断一根残枝落叶,心头都会轻震一下。
又是那般难以忍受的痒,病久了,渐渐还会觉得疼。
终于,南絮像是脱力一般,拾不动那些枝桠,倒把身子坠得蹲了下去。
他先说:“你不是很厉害,很能打吗?可是你胆子好小,你分明那么聪明。”
一个夏天不够他猛地窜高,如今他还是只到朱柳下巴。
现下这么小小地一团缩在地上,远山霞光渐暗,林中无风,也吹不动他身上挂着的铃铛。
他像一幅画,孤独得要命。
朱柳知道他在说什么,所以才什么都没回答,只站在他三步之外,脚下踩着南絮先前走过的地方,悄悄藏起那些几乎察觉不到的温度。
他暗自踩了踩鞋底,忽而大赖赖绽开笑:“小蛮子吃错了药,总爱神神叨叨的,快些捡柴,一会天黑下山要摔跤的。”
南絮还是蹲在那,两扇睫毛抖了几下,他又问:“你一定要娶女子吗,你一定要成家吗?如果心悦男子,是要命的罪过吗?”
他分明是在说话,落进朱柳耳朵里全数变成了呜咽。
咬着牙哼哼唧唧。
零零碎碎。
朱柳很平静地回答他:“可以娶,也可以不娶,但那是我的事。”
“是我不好吗?”南絮声音有些哑,“但你明明没有觉得我不好。”
朱柳回答不上来,胸口却闷得要死,原先那些滚烫烟火只管炸个亮堂,留下疮口难治,丑陋地爬在他心里,时不时就要疼一下。
这可要怎么讲。
朱柳这下子希望自己是任何人,走卒,行商,白衣,亦或真是如他所言,只是一个路见不平行走江湖的侠客。
只要他不是将军朱柳,只要他不是那个皇帝亲令叫他进妙手镇取药的将军。
如果上苍愿意垂怜叫他换种身份,他会立刻化成风,不管不顾地拉着南絮就开始跑。
但神仙肯定不会搭理他这种荒唐的理由。
如今,可要怎么讲。
他即便烧了进妙手镇的地图,但也害怕皇帝发癫再派人来取药,私心之下想要守着。
但他也知只要自己留一天,妙手镇就要危险一天。
还是干脆挑明身份,直接说我就是你们村里世代痛恨的将士,让他们把自己赶出去便好。
朱柳讲不出口,竹海回荡林涛,层层叠叠像海浪一样窒息。
“回去吧。”
他最后说。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南絮忽地发疯,他甩开身上的背篓,任由辛苦一路捡来的碎枝干柴落了一地,他坚毅地迈步过来,踩着厚厚林叶,身上铃铛作响,串成首无名的歌,回响在这个天光渐暗的时候,余音荡开很远,一直都不肯停。
他蓦然抬眸,眼中那些提前到来的星辰明亮得惊人。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南絮步步逼近,“今日是我生辰,过了子时我便可以带着选好的伴侣去见族长爷爷,我可以在族人的祝福下光明正大地拥有另一个人,我是个男人了,我可以替自己做出选择,我可以去选一个人。”
“我……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朱柳,你敢不敢听听我在说什么,是你先嚷着要以身相许的。”南絮伸手拉住了朱柳的衣袖,又说了一遍,“你听一听啊,你听得见我在说什么,你为什么总要跑,我追不上……。”
他的声音在发抖,抖乱了眼中那些星星,支离破碎地成了两汪清泉,游鱼在里面摇曳晃尾。
朱柳瞧见了那层层涟漪。
他有些愕然,心口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本该是无足轻重不痛不痒的一个小口子,却倏地涌出千万倍难以忍耐的疼痛,一直从胸口奔淌到四肢。
心脏再次悬在喉口,却没有敲锣打鼓,只是恶狠狠地抬着刀枪,要把他唇舌都捣烂。
这是他第一次,想要不管不顾地带着南絮离开,去哪都好,去哪都行。
可是他没理由叫人家抛弃族人,更没资格叫他留下敬爱的爷爷跟自己离开。
所以朱柳同往常一般,欠兮兮地笑起来。
两颗虎牙一点都不讨喜。
他笑着揉了揉南絮的脑袋,轻声说:“我知道。”
是他贪心,若要护着这个村子,远远的守在周围就可以,他非要凑到人家面前,说那些浑话。
是他不该,把那计划想了一遍又一遍,却半步都挪不动。
今天是他该走的日子了。
月挂中天,小蛮子受了气委屈得不行,回来的路上埋着头往家赶,一步一颗泪珠子。
朱柳跟在他身后,小心地绕开那些水痕,到了路口,那些铃铛声头也不回地往远处响动,没来得及看身后那声的一句“再见”。
他本就没什么行李,除去最开始副将亲自送过来的包裹,那是老师留下的遗物,实在太小,巴掌大,装不下这么几个月来小蛮子费尽心思地往他屋子里摆的那些东西。
亲手缝了补丁的衣服,捡来狗尾巴草编程草环,兴起了也爱雕几个木头娃娃,鼻子眼睛都雕得粗制滥造,唯有那两颗虎牙生硬地挂在玩偶脸上。
朱柳脱下妙手镇的衣服,换上了自己才来时穿的那身月白衣衫,好歹上头还有小蛮子给他缝的补丁。
他掂掂老朱留下的包裹,想着自己真是个畜生,又连带着骂了老朱一道。
“你什么都不教,也没来得及告诉我,你看看,这下好了。皇帝叫我来这耀武扬威,我却把心落这了。”
朱柳本就是勘探地形的一把好手,他终于落实了自己想了许多遍的计划,穿门、行街、过巷、踩上了那块砖。
瞧见了山口那个人。
小蛮子哭肿了眼,像个愤怒得失去了理智的小兽,哽咽着声音叫骂,不管不顾地冲到朱柳面前,发了疯一般打他。
铃铛颤抖着作乱,不要命一样。
南絮下定决心一般,就是要将自己满腹委屈都发泄出来,他先是用拳头乒乒乓乓地往朱柳头上脸上招呼,仍觉得不过瘾,干脆把人扑倒在一旁的山道荒草堆里,随手捡根棍子就接着打。
他发了狠,铃铛声搅着哭骂被揉进咸湿的眼泪中,落到朱柳的脸上,嘴里。
很苦,又甜得要命。
朱柳就任他发泄,眼睁睁瞧小蛮子手下力道越来越小,最后忍不住伏在他胸前哭起来,脊背一抽一抽的,只管让眼泪淌他一身。
“你……你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你非要……你非要来逗弄,非要不尊重,非要字字句句让我难堪。”
他骂回力气来了,直起身来又给了朱柳脸上一拳,“你高兴了!你高兴了吗?!我这样,你叫我这样,你要走!!!”
朱柳被这一拳打得脑袋飞快地往旁边偏了一下,嘴角猛地发痛,温热晕开。
小蛮子当真气急了,说话不管不顾,打人也不愿收些力道。
朱柳只觉得心中那些伤口不住地流血,永远都愈合不了。
这个秋夜,他的理智被杀死了。
他将小蛮子拥进怀里,交颈相拥,他含住南絮的眼泪,把自己嘴角的血气送给他。
朱柳把人按在怀里,任由他从猛力挣扎到渐渐放松,他一直轻声说:“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南絮抽着鼻子抬头看他,一双眼红得发亮,显然消气没那么容易:“道歉就完了?”
朱柳扶着小蛮子的腰,让他在自己身上坐稳,再混账地笑开:“那怎么办?以身相许你要不要?”
南絮蹿起来,蹬蹬蹬地跑回刚才等人的那个地方,抱了个沉甸甸的木匣过来,就在朱柳脸上打开,都是他珍藏多年的宝贝。
有些铜钱,有些不知从哪寻来的漂亮石头,还有些木雕娃娃,都有虎牙。
这些物件噼里啪啦地落到朱柳脸上,却砸得他忍不住大笑。
月光在他眼前被分成很多块又汇聚在一起,斑斑点点可爱得很。
少年披着月光,用鲜少能见的倨傲模样说:“老子要娶你。”
“好的不学。”朱柳微微起身一拉,就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蛮子扯进怀中,他狠狠地揉了一把他的腰,“刚才可打够了?你看看把我打的,打坏了怎么办。”
南絮学着他先前做的那些,抬起下巴来咬他的嘴巴,含糊道:“打坏了我治。”
他当真倔得很,哪怕被朱柳按进荒草里吮走呼吸,他也要再三宣告:“你要把我落下,我就……唔,我就打断你的腿,我就,我就把你的心挖出来。”
朱柳听完之后咂咂嘴,低笑着去捉他那截发狠起誓的舌头:“好,我要是丢下你,你就这么做吧。”
这场秋来得又急又烈,此后朱柳不管去哪,南絮都要跟着。
朱柳分别绕了一圈山林小道,掏出本子来记下各个道口。
既然皇帝要求今年之内,那么就要想办法捱到明年的春。
南絮就跟着他一路走走画画,朱柳看得好笑,挑眉问:“你不怕我记你们族里的地图出去告密?”
“我娶过你了。”南絮踢他的小腿,“你要是做坏事,我就杀了你,我再自戕。”
“哈。”朱柳把他搂过来狠狠嘬了一口,“洞房都没入,天地也没拜,算哪门子娶?”
“那我们现在回去洞房!”南絮红了脸,眼睛却明亮得很,又引出朱柳一阵笑。
他揉揉小蛮子脑袋:“明年吧,明年春暖花开,我们洞房。”
事情要比想象中稳定得多,军中副将收到了他的暗令,时不时递些消息过来,最后一条是,他们已经决定撤离妙手镇所在的范围了。
彼时朱柳拿着那信纸看了一遍又一遍。
马上冬来,朝庭不可能就这么善罢甘休。
妙手镇要在冬日来临之前避一阵,最好就此搬离。
但这也是问题所在,尽管他百般询问,南絮都不肯说为什么妙手镇明明受制于皇帝,平时也没谁看守,完全可以就此搬离。
而族里众人待他皆是友善,全然不似两人初见时那般恶狠狠地非要杀人取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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