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术子佚
它消逝得那样快,都来不及让风推一把。
幽都上空,哪里还见得到江度和月舟。
只有光尘在漫天浮着,又无谓归处地缓缓落下。
安静了下来。
静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又听钟响。
想来留罪岛的钟刚才就把自己撞碎了,却没能留住主人。
这次响的,是不世天的钟。
一声而已,千重万重,荒凉的铿锵。
以此昭告三界,有位神仙殒命。
此响悠远荡开,一直撞进了幽都的黑暗深处。
谢逢野先动了动手指,才将手臂无力地垂下,恨不得自己什么都没听见,连目光都麻木地追着那些散落的光尘一路向下。
看到幽都鬼众们默声抬起双手,试图接住些什么。
他们面上带些茫然,偶有互相对视,像是在问:“神仙也会死的吗?”
“会啊。”
许多年前,曾有个神仙这般当面回答过冥王。
彼时他还是个不晓世事的龙娃娃,成天被昆仑虚里那个神仙折腾作弄。
那天难得晴光大好,老怪物终于愿意带着小龙到不世天去逛逛,远远瞧见金钟隐现于云端。
小龙不解,指着那处问道:“那是做何用处?怎么从来没听过响?”
“有什么新鲜的。”那神仙身边尽是缭绕灰雾,迷迷蒙蒙得瞧不真切,嗓音却透亮又清澈,凡是说话,都喜欢带着三分笑。
他说:“那可不是个好东西,它要响了,必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小龙皱皱鼻子傲声道:“我兄长,青岁,那可是天帝,有他在,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也是。”昆仑君难得没有笑他,轻声慨叹,“许多年没有听见这钟响过了。”
“你又在诓我,你什么时候听过它响?”
童声稚嫩,老神仙没有要隐瞒的意思。
“之前,有神仙陨落的时候。”昆仑君笑意减了几分,嗓音里带着许多沧桑回忆。
小龙更不解了:“神仙也会死的吗?”
那些向来缭绕不歇的浓雾仿佛都被这一句话问得停下了,半晌,才听昆仑君沉沉地回:“会啊。”
“谁都会有那一天的,我也会。”
小龙听得不太开心,探手进灰雾里揪住衣袖,把老怪物扯走,不悦地呲着嘴数落起长辈来。
张嘴说话时两个小尖牙若隐若现:“你才不会死的,乱说话,呸呸呸!”
浮光掠影,如今回想起来,都成了寂寞。
又记挂着那些温情。
谢逢野牵着嘴角笑了下,却让那些温热有路可走,咸意在嘴里蔓延开。
他才怔怔地摸上脸侧。
可冥王此身生来就没有心,整个胸腔之内,都是空落落的疼。
忽地感觉掌心处有什么东西,再放下手来,见到了一枚玉扳指。
骨留梦赠有情人,成双成对。
先前谢逢野烧了江度那一个,如今这个,是月舟留下的。
谢逢野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送到他手里的。
尚未等他想清,又是一声钟响,相似的沉闷,重重地撞进幽都。
下方诸神妖鬼不住地惊呼起来。
岂有这样的事,一天之内两位神仙殒命!
谢逢野忽地转头,漫天昏光浮沉。
他没能找到玉兰。
第107章 风静
这一天足以载入仙史,字里行间皆为惊奇。
微光浮现,先前被天道威压打散的冥灯正在缓缓重聚,石碎砖断也陆续归于原位。
乱局一场,都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只是,自上次玉兰以俞思化之身在幽都催动了浮念杖之后,才见千万里浮屠花海盛开,其景盛大,映照无尽玄冥。
上次花开,是为玉兰亲至,因他心向裤衩而催得浮屠盛放。
这次……
幽都之内,赤色鲜艳一路蔓延至瞧不着的地方,风急躁地吹鸣于耳侧,掠过花海。
目所能及之处,万千灵光争流。
唯独瞧不见玉兰。
谢逢野纵着风,连稍微往旁边偏一点都不敢,生怕一个错眼就要漏看什么。
幽都此刻唯有风声,神鬼妖都默默地抬手向上,他们心知肚明刚才发生了什么。
是天道发了疯,突然要一举杀了此刻幽都里的所有存在,哪管你是神仙还是鬼吏。
此威压之悍猛,连冥王都招架不住。
是昆仑君,那个久不露面的老神仙以身殉道为他们挡住了这一劫。
所以,明知无用,他们也在试图留住月舟和江度已经散去的灵光。
他垂在身侧的手无力地收拢又松开,说不出想要抓住些什么,连自己的神魂都像是跟着月舟和江度一同碎了,几次失了平衡,在风里踉踉跄跄。
事情来得太急,后悔愤怒焦躁地在身子里冲闯,像潭深不见底的沼泽,行差踏错,连抬手迈脚的力气都没有了。
月舟以仙陨阻止了天道乱劫,谢逢野阻挡不住,这会又想起灵光才乱时,玉兰还带着命缘线跟在他后头。
他神色坚毅地说:“我不会让他们出事的。”
要怎么做,是怎么打算的?
谢逢野恨自己都不会张口问一句,直到不世天上钟声残响渐渐消散,今日之内陨落了两个神仙也成为不可改变的事实。
月舟什么都没有说,留下的骨留梦被谢逢野握紧,恍若有千斤之重。
他才想起战前玉兰用一吻将真身渡进自己体内,抬臂去探魂台时,指尖带着抑制不住的颤。
若是魂台中搜寻不到……
忽地平地起风,搅乱这边一腔慌乱。
光现于顶,遥遥高挂幽都黑穹,却并不刺目。
像是有月光于今时路过瓢泼遍地银白,辉明萦绕之间,烟绿轻衫随风舞动,尾摆末梢处,尽是柔和。
玉兰轻阖双目,双臂分别向身体两侧挥开,手指各绕一根灵线。
同他手臂的放松优雅不同,这两根命缘线拉扯得直挺,一直往下坠去。
与此同时,刚刚自法障之内纷纷落下的光斑应召而起,轻轻脱离一双双接住他们的手掌,不急不缓地朝着灵线飞去。
金红和幽蓝两种灵光在半空中交汇,擦肩,相拥,再各归一处。
直到收集完所有散落的灵光,那两根命缘线才缓缓缠绕向上,回到玉兰手中。
同先前一样,诺大幽都之内,只闻风声。
下首诸多神仙亦或是鬼吏们连收回双手都忘了,吃吃地看着在浓墨玄冥之上银辉满身的月老,看他是如何催动法诀,用命缘线来拢住昆仑君的残魂。
或许,也有注意到成意上仙这番连那魔头江度的残魂也一并收了。
可似乎并未有谁觉得此举不妥,更听不见质疑。
他们只是半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谢逢野也是如此。
又是一次浮屠花开,又是玉兰带来的光。
他于此战中本就消耗了太多,如此违逆道令使命缘线来收集残魂已是难以支撑。
玉兰身子一歪,顿时坠了下来。
光幕如泼,层叠铺展。
他带着残影划破辉亮,身边萤尘缭绕,像片无所畏惧的叶,奔赴等待良久的秋。
此景无可复制,像是他此身此魂,本就属于幽都。
“上仙!”
“成意上仙!”
惊呼尾音尚未平息,谢逢野已腾身而去稳稳地接住了玉兰。
恍然间,谢逢野想起于百安城姻缘铺前同玉兰今世的第一次见面。
彼时他见俞思化浑身阴气缭绕,只当这个凡人怕是身来就带着上辈子未散的阴魂,一路追到了阳世。
以为他是个有鬼缘的。
可先前瞧的幻境中,分明说玉兰本就应当临幽冥掌境。
何以登了浮念台做那姻缘神,结果让他谢逢野取了万世幽怨来做这冥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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