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凉蝉
他一定不知道如猊渴望羽天子的翅膀。向云来心想,否则他不会让自己的伙伴欠如猊一个大人情。
向云来紧接着想起另一件事:蔡易知道弗朗西斯科失踪吗?
隋郁的电话正好打来。
昨夜因为隋司身体状态不佳,隋郁在医院守了一晚,顺便套出了他想知道的事情:血族之间彼此吸食血液,确实可以增强愈合能力,而“孩子”吸食“父亲”的,或者“父亲”吸食“孩子”的,都会让愈合的能力大大增强。
“哈雷尔一定咬了弗朗西斯科。”隋郁说,“而且他会把弗朗西斯科带在身边,随时吸血。骨翅被扯断之后重新长出来的部分很脆弱,容易折断。为了保证自己的……”
向云来为血族的残忍而惊呆:“可是那是他自己转化的……”他意识到责备哈雷尔没有任何意义,只好让自己冷静,“蔡易知道这件事吗?”
“我告诉他了。”隋郁说,“他没有任何反应,只说‘知道了’。”
向云来咬紧嘴唇,半天才问:“那如猊是断代史的人,他知道吗?”
隋郁:“记得血族决议的条件吗?哈雷尔提供给特管委很多断代史的情报,其中就包括十二宫,如猊当然也在其中。”
向云来几乎要喊出来了:“那他还用何肆月跟如猊做交易?!”
隋郁:“他跟我们不一样。他考虑的事情,包括他追求的目标都和我们的截然不同。云来,不要为他动气。”
向云来:“不……我不是动气……我是看不懂蔡易这个人。”
沉默片刻,隋郁低声说:“我能理解他。从我记事开始,我身边,还有断代史里面,甚至我最亲近的人,大哥和我的父亲,全都是蔡易的同类。他们为了目标可以不择手段,敌人随时可以变作朋友,而朋友也随时可以舍弃。”
向云来呻吟:“他现在已经是特管委的一把手了啊!”
隋郁:“也许他有更大的目标。”
向云来:“你在为他辩解吗?”
隋郁惊讶:“当然不是。”
但向云来这一天仍旧闷闷不乐,为蔡易、如猊和弗朗西斯科,还为似乎能理解这一切的隋郁。
他跟弗朗西斯科的来往并不多,但他知道,这个吸血鬼跟哈雷尔、孙惠然之流完全不同。他被关在任东阳的大房子里时,弗朗西斯科是他唯一的同伴。
晚上,向榕还生着他的气,十点钟仍未肯回家,发来信息说自己跟邢天意值夜班。向云来也生气,但向榕拒绝接听他的电话,他下楼准备到王都区把妹妹拽回家时,碰到了来找他的隋郁。
隋郁显然是有许多话想说,向云来能从他匆忙的脚步和脸上神情看出这一点。但还没等向云来问,隋郁先盯着他开口:“我不是蔡易的同类。”
他专程跑来,只为说这一句话。
向云来:“我……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他轻轻碰隋郁的手,确定对方颤抖了一下,但并未出现不适反应后,握紧隋郁的手指,“对不起,我当时情绪不太好……我不应该生你的气。你不是他们的同类,我知道的,隋郁。”
隋郁笑了,松了一口气似的。戴着墨镜的他,让走过的人频频侧目,两人便走到僻静处坐下。隋郁想说的话似乎还未说完,向云来正要问,他先开口:“你怎么了?已经很晚,你还要去哪里?”
向云来只好告诉他,向榕为何闹别扭。
隋郁点点头:“云南是好地方,你想去吗?”
向云来:“小灯邀请的是榕榕……”
隋郁:“你想去吗?”
向云来:“你觉得我们要不要去找一找弗朗西斯科?他毕竟帮过我,也救过我,我……”
隋郁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加重了语气:“向云来,我想听你的愿望。我想听到你亲口说出你想做的事情。不是为了弗朗西斯科--当然他是我们的朋友,他的安危我也很担心,但,现在,不管为了谁,你只要告诉我,你想不想去。”
向云来:“……你怎么知道我想去?”
隋郁笑了一声:“因为任东阳在云南。”
向云来像是被刺中了一样,尖利地说:“我没有留恋他!”
隋郁吃了一惊,笑容从他脸上褪去,他把向云来的手放在自己掌心,两手合紧,认真地说:“你已经有我了,怎么还会留恋他。”
顿了顿,他低声说:“但我知道,你一直认为,任东阳的人生被彻底改变,是因为你妈妈和你。你甚至还认为,他做下的残忍事情,斗兽场或者饲育所,还有骗走小灯的耳朵卖掉……所有这些的事情,都和你有关系。你想找到他,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你想解开这个心结,对吗?”
第152章
向云来一直知道,自己性格不够硬朗,做事也总是瞻前顾后,下决定时总习惯先想“任东阳会同意吗”,再想“榕榕会受影响吗”。他很少想到自己,也很少表达自己。
别人给他什么,他都接受。他有能力咽下苦头,让自己心甘情愿接受一切。
也因此养成了,做什么事都要先找出一个理由的习惯,而且这理由往往与他自己无关。
隋郁又问他:“你想去吗?”
向云来:“……你明明知道答案。”
隋郁说:“我想听你告诉我。”
向云来终于点头。
昏黄路灯下,他心头豁然开朗。在隋郁面前是可以说的。什么都能说。因为隋郁什么都能够理解,什么都能懂,甚至比自己还要先察觉自己的想法。他此时此刻忽然涌起一种强烈冲动,想拥抱隋郁,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想吻他的脸颊,还有嘴唇。
每一次亲近隋郁的冲动涌现,向云来总是头晕目眩。他的海域中,罗清晨的幻象固执得总会让他想起任东阳说的话:那是一枚生了锈的、没办法拔除的针。她从深层海域浮到了浅层海域,甚至会出现在向云来复刻的海域中,秦戈见过她几次。她不会跟秦戈交谈,总是笑着看向云来,那目光中还有一些忧愁。
她的存在抑制了向云来的所有喜怒哀乐。
秦戈告诉向云来,这个幻影不能长留。
负面情绪一直控制着向云来,他几乎没有快乐和积极的迹象。原因很可能就是这个幻象。虽然幻象来自疼爱向云来的罗清晨,但它存在的机制让它本能地抑制向云来的快乐体验:快乐会让向云来重新找回对海域的控制权,而这是幻象极力阻止的。
它要长久地存在着,长久地施加影响。
秦戈与他的老师讨论之后,认为罗清晨的“嵌入”可能是一种频次极快的重复暗示。罗清晨本身的天赋让她能够突破深层海域的限制,别人都只能在浅层海域给予暗示,但她施加暗示的地方是深层海域,因此暗示的力量更加强大。“幻影”正是罗清晨留下的一段记忆残片。
它会是你最重要也最困难的课题——秦戈曾这样告诉他。
向云来控制住亲近隋郁的想法,静静地把隋郁的手牵得更紧了。
隋郁让向云来回家休息,决定独自去王都区找向榕并承诺一定跟她好好谈谈。向云来回到家中,躺在客厅的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如果要去云南,他必须先处理好自己海域中的问题。比如,清除那个不必要的幻影,至少夺回把控情绪的能力。
他落入自己的海域中。此刻海域中的景象来自于几天前见过面的秦戈。
向云来很喜欢秦戈的海域,美丽平静,辽阔自由。他走到湖泊旁。在湖水的中央,一个淡色的影子静静伫立。
几乎就在向云来看清她的瞬间,罗清晨的影子变得清晰了。
这个幻影的记忆永远停留在罗清晨离开家、去见谭月阳要抚养费的那一天。
那天向云来醒得很早。他应该要去幼儿园,但赖在床上不想动。他的精神体成形不久,他每天没事就习惯跟圆滚滚的象鼩说话。趴在桌上,坐在滑梯上,或者蹲在幼儿园的角落里,他总笑嘻嘻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地方,小声说大声笑。
小朋友们觉得他奇怪,老师以为他是自闭症,把罗清晨叫去客客气气商量。打开向云来档案一看,老师吃惊了:哎呀,罗云来……他是特殊人类?
幼儿园里没有特殊人类,老师的背脊立刻挺直了,屁股挪动,好像这样就能离眼前的母子远一点儿。
回家路上,向云来跟妈妈说,可不可以不去幼儿园?
罗清晨说不行,妈妈没有时间照顾你。而且你很快就要上小学了,读完今年的学前班,你就是大孩子了。
他便攥着手掌里的象鼩,扁着嘴巴回家。
更多人远离他,嘲笑他。他似懂非懂。幼儿园里没有人愿意跟他玩,他起初伤心,后来也习惯了,反正只有象鼩是自己最忠诚的伙伴。
然而那天醒来,他就像在想不起来的梦中经历了什么,忽然沮丧又伤心,埋在枕头里哭个不停,拒绝去幼儿园。
罗清晨急着出门,骂了他两句,把他从床上抓起来急匆匆地料理。把嚎啕大哭的他交给老师,罗清晨最后还是不忍心,回头说:帮我先照顾一下,我去办事,一小时后就回来。
她最终没有回来。且永不会回来了。
老师陪着哭累的向云来在幼儿园里呆到九点,最后只得把向云来带回家。如今的向云来对之后发生的事情印象非常模糊,好像记忆知道那是一段难以消化的痛苦,所以不让他清晰地记起。他隐约记得,老师家里与他同龄的小姑娘拿来玩具跟他一起玩耍,老师养的两只小猫在客厅里跑来跑去,而有两个陌生的男人到访,在门口和老师说话。听着听着,老师猛地捂住了嘴巴,下意识朝向云来看去。
他被那两个面目模糊的人带走了。
他们和他聊天,转移他的注意力。但向云来止不住地因为害怕而发抖:幼儿园里那些不爱跟他玩的小孩说,你是怪物,总有一天你妈妈也不肯要你的。
那时候向榕刚出生,一丢丢大,舅舅舅妈根本不想收留他。向云来哭得头疼,在沙发上睡了好多天,没人管他,也没人给他吃喝,他只能自己料理自己。意识到这个能自己烧水、煮面和打扫卫生的小孩可以帮忙照顾家中新生儿,舅舅夫妻俩的态度才有所转变。
向云来此时在自己的海域中,跟罗清晨一同坐在湖边回忆这些事情。他很平静,因过去太久了,很难有什么悲喜。罗清晨倒是听得流泪,幻影冰凉的、无重量的手圈住向云来,小声道歉。
即便只是幻影,罗清晨看起来也很享受与向云来交谈的时间。
她很小便失去了父亲,被母亲一手拉扯大。因为她小时候体弱多病,而且是一个“向导”,她的母亲带着她,很难在一个闭塞、落后、恐惧特殊人类的地方,找到再婚对象。
十四五岁时,还是初中生的罗清晨在河堤上碰到了一场斗殴。几个混混围着一个男的踢打、要钱,罗清晨走近时听见为首的那人说“我是哨兵,我能让我的精神体咬死你”。她强行入侵对方的海域,嵌入新的信念,解救了那个年轻人。对方向她道谢,问她名字。她那时候还叫“向清晨”,见对方清秀有礼,便没有太大的戒心。
那个人就是当时在远星社中活动的谭月阳。
不久后,与父亲同族的另一个向姓男人和母亲好上了。两人饱受亲族非议,决定一同离家做生意。男人带上自己的儿子,母亲带上罗清晨,在一个冬夜离开故乡,在新的城市扎根、结婚。结婚时那男人说,这样多好,都不用改姓,清晨也算是我的孩子。母亲却惴惴起来:她带罗清晨去改了姓氏,让女儿随自己姓。
这仿佛是一种确证:她是我的孩子,与你无关。
继父和哥哥对她不好不坏,客气生疏。母亲却因为生意和新的婚姻,骤然地冷落了她。罗清晨的家长会没人去开,报高中志愿时被继父问:你还要读?他们开的饭馆生意日渐红火,罗清晨时常去帮忙,成绩也因此一落千丈。
她难以融入新家庭,妈妈却跟继父、继兄关系很好。
她的母亲是一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女人,做生意更是左右逢源,俨然成了一家之主。也正因为她能干,丈夫和儿子过上了富庶的生活,他们很尊重和喜爱她。
但罗清晨要的不是钱,是爱。她是一个青春期的少女,羞于谈论它,又别别扭扭地渴望它。哥哥考上不错的大学,母亲在饭桌上举杯说“我们家孩子终于有出息了”,罗清晨觉得自己才是那热闹包厢里的异类。母亲说女孩不能有太多钱,会学坏,十分严格地限制她的消费。她连买卫生巾的钱都要逐个月逐个月问母亲要,20块,5块,她觉得自己是一个乞丐。
为什么呢?特意改名字,宣示所有权。但又并不关注她、疼惜她。罗清晨不能明白。她有时候听到继父说“清晨长得不像你”,母亲会点头,低声说“像那个男人”。答案仿佛就藏在这些短暂的语句里。
罗清晨读懂了,但不想承认。
她结识了社会上的朋友,开始夜不归宿。和谭月阳也正好是那时候重逢的。对方不再是被混混殴打的落魄男人,出手阔绰,对她更是呵护备至。她说什么谭月阳都耐心地听,做什么谭月阳都愿意陪伴。她在一个醒来的清晨告诉谭月阳自己的特殊能力,谭月阳愣住了,停顿片刻才忽然紧紧抱住她,叮嘱: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
你太特别了,清晨。你是世界上最特别的女孩儿。谭月阳吻她,探索她,同时可怜巴巴地乞求她: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真害怕。
罗清晨十分惊奇。在家里是个透明人,在学校被老师同学厌弃,但在谭月阳这里,她熠熠生光,像宝石一样独特。
“所以我离不开他。”罗清晨说,“我当时离不开他。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是吗?”
向云来:“嗯。”
他实在说不出话。眼前的罗清晨,和如今的向云来差不多年纪。她的生命永恒定格,而向云来对她最后的印象,是在幼儿园门口自己大喊“你不要来接我了,我不喜欢你”的时候,罗清晨回头看他的那一眼。
他很想回到罗清晨年幼的时候,以家人的身份,站在她面前遮挡风雨。
“看到你好开心哟。”罗清晨说的话里带上故乡的方言,她开始讲述带向云来回国之后发生的事情。
她在加拿大向大使馆求助之后,才知道国内的特管委一直在寻找自己。回国之后,在机场迎接她的也是特管委的人,精神调剂师和他的潜伴。那个调剂师告诉罗清晨,自己也有特殊的巡弋天赋,而且这种天赋绝对会令人痛苦。他希望罗清晨乖一些,不要让他动用自己的技能。
罗清晨说:那就试试是你快一点,还是我快一点。
对方坐在驾驶座上,汽车正在路面飞驰。罗清晨本可以入侵,但她想到怀中的孩子,伊特鲁里亚鼩鼱在车子里复制出十几个,团团围住那个调剂师,没有动作。
坐在罗清晨身边的那位潜伴淡淡说:很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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