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凉蝉
仓库里,认出其声音的向云来低声说:“我知道了,上面那位是王都区的地底人首领邓老三,是任东阳朋友,我见过。”
王都区的地底人首领曾由一个年轻的男人担任,后来他因结婚离开王都区,在地底人的推选下,邓老三成了继任者。邓老三很好认:光头,右侧脸部有明显的岩化痕迹,且右眼是义眼,无论何时都在骨碌碌地转动。病毒让邓老三的声音变得低沉嘶哑,不少先听其声音、后见到其真面目的人都会吃惊:能控制住王都区这么多地底人的,居然是一个矮小的女人。
沉重的脚步声压得地板吱嘎作响。几个地底人走入酒吧,其余的仍在外头等候。
邓老三没有寒暄客套:“那个逃走的人,是你收留了?”
胡令溪:“荷尔蒙之夜从斗兽场逃出来的那个?”
邓老三:“把他交给我。”
胡令溪:“我听说那是个能随处放火的怪人。”
邓老三:“对。所以干脆点儿,老胡。”
胡令溪:“对,我见过他。”
地下仓库温度陡然升高,赤须子鎏金的瞳孔随着他的怪笑变得异常明亮,头发尾端燃起了火星子。向云来和柳川立刻从冰柜里掏出冰块往赤须子身上倒。于此同时,银狐化作数十支箭矢,悬空对准了赤须子。
胡令溪继续说:“偷走酒吧的钱,烧伤我的店员之后跑了。”他走进吧台,踩在覆盖拉门的地毯上,向邓老三展示被赤须子烧得焦黑的收银器。
邓老三站在吧台前面:“……他不是正常人。停电之后斗兽场的库房大概断电半小时,他在这半小时里逃出库房,而且烧死了我们的三个人,极其危险。你如果见到了,不要靠近,也不要跟他说话。他很会骗人。”
赤须子垂下眼皮,用抹布擦眼泪和脸上的血,吐出一颗掉落的牙齿,说:“怎么把我说得这么坏。”
他身上的杀气收敛了,冰块已经全都融化成水,在地下汪了浅浅一潭。
“我确实是从斗兽场逃出来的。我也确实烧死了三个地底人。”他想了想,又说,“但那不是我第一次杀人。”
他讲得十分平静:“我在斗兽场呆了三年,至少有十个人死在我手里。只不过那些死了的,在他们看来大概不算人。是兽,野兽,或者某种像人的东西,所以死了也就死了。”
银狐从箭矢恢复成兽形,挤在向云来脚边,隋郁问:“斗兽场是什么地方?”
赤须子这时才正眼打量他。天气渐渐热了,隋郁今天穿了薄毛衣和薄外套,整齐干净。
赤须子:“是你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走进去的地方。……哦不对,你也可能走进去,只不过你只会坐在最高的观众席上,那些花大价钱才能进入的包厢里。你吃着牛排或者一些来源不明的肉,喝着红酒或者同样来源不明的液体,以最佳角度观赏野兽的殴斗。”
能进入斗兽场高层包厢的人有两类:用高昂价格购买观战席位的,或者本身拥有一个或者多个“野兽”的所有权。前者是贵客,后者则是斗兽场和011区的核心人物。
而“野兽”,指的就是赤须子这样的人:拥有奇异能力的特殊人类。他们被人从各地搜刮而来,为了一顿食物或者一些奖励,在严密围起来的斗兽场中,与同伴生死相搏。
回忆起斗兽场的事情,赤须子的愤怒不加掩饰,火红的头发再次激发火星,散出烧焦的气味。地下仓库的气温陡然升高,墙上的警报器忽然鸣响!
胡令溪与邓老三同时扭头,柜台边上一颗拇指大小的橙红色警示灯不停闪动,警报声正从地下隐约传来。
酒吧内气氛一变,邓老三开口:“你脚下是什么?”
胡令溪:“仓库。”
邓老三:“让开。”
胡令溪笑道:“老邓,下面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别忘了,我们现在还是朋友。”
邓老三:“再不让开,就是敌人。”
胡令溪:“要搜查我的店,先拿出证据来。”
砰的一声巨响,邓老三的右臂把木制吧台砸了个坑。岩石一样坚硬的手臂还未脆化,恰好保持了一种具有威慑力的怪异状态。邓老三身后,甚至有两位地底人从腰间掏出了枪。
胡令溪:“你如果下去了,我们的交情可就不在了。”
邓老三毫不犹豫:“让开。”
地下忽然传来敲打拉门的声音,柳川正在大喊:“老板!”
胡令溪不情不愿地让开。邓老三的人立刻踢开地毯,胡令溪大吼:“柳川!退后!”他话音刚落,邓老三便用枪砰地打碎了拉门的锁。
胡令溪的目光如同利刃。皮糙肉厚的邓老三并不在意,示意手下拉开拉门。
地下仓库温度很高,地上是冰融化之后形成的水,冰柜敞开着。柳川看见枪只,僵在楼梯上不敢动弹,对胡令溪说:“老板,控温器坏了,警报才响的。”
室内只有三个人,并不见身材高大的赤须子。手下探头去看冰柜,冰柜里堆满冻肉,随着温度急剧升高而变得湿淋淋的。他正要去翻,邓老三忽然怪声怪气:“向云来?”
她掏枪击中开关时,隋郁把向云来护在了身后,他们靠得很近。邓老三走下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躲在隋郁身后的向云来。
她接着说:“任东阳知道你在这里吗?”她打量隋郁,“……向云来,你胆子不小,学人玩劈腿?”
向云来不知她为什么立刻这样误会,正要解释,隋郁说:“是又怎么样?”
向云来:“……”
邓老三扫一眼柳川,立刻瞪回向云来:“三个人?!”
向云来干脆破罐子破摔:“是又怎么样?”
胡令溪和柳川:“……”
邓老三呸了一声:“难怪别人都说你们哨兵向导乱,玩得真花。”她扭头看胡令溪,眼神怪异。
胡令溪只能配合:“我告诉过你了,下面没有你想要的东西。我只是给朋友行个方便罢了。”
又是一声巨响,邓老三砸碎了墙上还在闪烁的警示灯。
这些地底人全部离开后,赤须子才从冰柜里坐起。他全身上下挂满了肉和香肠,目光复杂地看向云来。向云来脑子一片空白,正愁着不知怎么跟任东阳解释,胃部忽然一阵抽搐,哇地吐了出来。
余怒未消的胡令溪继续捆着赤须子,丢进大冰柜。向云来浑浑噩噩的,象鼩在他肩上站都站不稳。隋郁把向云来放在椅子上,顺手抓起象鼩。胡令溪正好端了杯温水走过来,看了象鼩一眼:“这个就是向云来的精神体?怎么跟个老鼠似的。”
象鼩最恨别人误会它的身份,怒气冲冲跳到桌子上,抓起牙签朝胡令溪挥舞。胡令溪正弯腰跟向云来说话,眼角余光看见一个毛团冲自己击剑,饶有兴味地盯着象鼩轻笑。
象鼩愣住了,缓缓收起牙签。
那双愤怒的黑豆眼逐渐变得闪亮、丰盈,炯炯有神。
在象鼩朝胡令溪跳起来的瞬间,隋郁顺手一捞,把它抓在手里。象鼩不死心,在隋郁手里一窜一窜地挣扎。隋郁沉默两秒,低头胡乱亲它一口:“别闹。”
象鼩混乱了。它看看对面的胡令溪,笑意盈盈;又看看抓住自己的隋郁,熟悉且英俊。它左看,右看,最后盯着向云来。
啪的一声,向云来把它收了起来,干巴巴地圆场:“嗨,小朋友,不清醒。”
胡令溪对向云来说:“你们先回家。我有个初步想法,今晚再琢磨琢磨,明天一起讨论。”他说完把向云来拉到一旁,“那人是你的朋友?”
向云来:“隋郁?算是吧,怎么了?”
胡令溪:“他有点奇怪。”
向云来:“不看人是吧?”
胡令溪笑了:“你也发现了?”
向云来:“第一天认识他的时候他就那样,怪里怪气的。说害羞吧,也不是,人倒是挺能说的。你别在意啊,他不是没礼貌,也不是忽略你,可能刚从外国回来,不太适应。”
胡令溪:“他只看你。看得可认真,比你盯着钱的时候还认真。”
向云来:“我好看啊,不看我看你啊。”
胡令溪咧嘴乐了半天:“他给我的感觉比任东阳好。”
他说完拍拍向云来肩膀:“好,我知道你不喜欢聊这个。我改天找你妹聊。”
向云来很无力:“你俩的任东阳批斗大会开到第几届了?”
胡令溪耸肩:“好像是二十三届?我得翻翻会议记录。”
向云来潦草挥手:“明天见。你别把赤须子折磨死了,他是我客户。”
胡令溪笑道:“不折磨。他是我的路标。”
这话听起来奇怪得很,向云来狐疑打量他。胡令溪把他和隋郁推出门外。
隋郁致意要送向云来回家,开口闭口都是“潜伴该做的”“路上再商量下警标”。但他没聊潜伴,也没聊警标,问的反而是:“你要怎么跟任东阳解释?”
向云来希望他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没想好。”
隋郁:“任东阳怎么连地底人首领也认识?”
向云来:“他认识可多人了,王都区到处都是他的眼线。”
他很急促地停口,希望隋郁不要抓住这个漏洞,但隋郁很没眼色:“眼线?”
向云来不言不语,继续往前走。路边蔷薇都开了,在陈旧的、废墟般的墙壁上张牙舞爪。无论什么颜色的花都在路灯下染成一团熏黄,风里昏昏地摇摆。糊糊涂涂的,像向云来现在的心事。
赤须子海域里的情况出乎向云来预料。海啸居然能跃过防波堤,他不能想象赤须子的海域已经变成什么样子。那里永恒燃烧着大火吗?赤须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在火中,一次次被烧死又复活吗?想起赤须子胸口的裂缝和他的眼泪,向云来喘不过气。
他走不了了,干脆坐在路边,把头埋在膝盖之间。回忆秦戈教的海啸平复方法,他不停深呼吸,不停地试图从自己的海域里寻找一些快乐的碎片,抵抗火的阴霾。然而碎片太少、太少了。随即他想到一件更加沮丧的事情:今晚如果睡觉,他必然会做噩梦,这噩梦必然跟赤须子的海域相关。
他呻吟起来:“今晚不能睡了。”
隋郁坐在他身边,银狐乖乖趴在向云来头顶,蓬松大尾巴一下一下轻轻拍他的脑袋,像谨慎的抚摸。象鼩也从向云来肩头钻出,左右一看,只有隋郁,竟露骨地叹气。
隋郁:“……”
看着象鼩爬到银狐头顶,抓住银狐毛发打辫子,隋郁控制着银狐不要发怒。
“它没见过胡令溪?”隋郁问。
“没有。”向云来闷声闷气地答,“我跟胡令溪认识三年了。他很喜欢花园鳗,一进他的店,就会看到很多……”他举手,用手指模仿花园鳗的扭动,“我的象鼩如果碰到花园鳗,很容易就会误入胡令溪海域。我不想冒犯他。”
隋郁看着象鼩:“但它现在接触我的银狐,什么事都没发生。”
向云来:“因为我学习了啊。我学会了怎么保护自己,也学会不要乱踩别人的海域。你无法想象我从全班倒数第一到倒数第九,付出了什么。”
隋郁:“我知道。”
向云来:“你不知道。”
隋郁:“我那天凌晨四点给你发信息,你秒回。”
向云来扭头看他。隋郁忽然变得啰嗦了:向云来的笔记总是做两套,一套乱七八糟,听到什么就记什么,一套整整齐齐,是上课当晚回家后重新整理誊抄的;向云来在课堂上很少回答问题,因为他大多数时候在听,但最近的几堂课,他居然敢举手了;向云来的巡弋报告总是丢三落四,课程作业也常常需要隋郁帮忙更正概念错误,但格式总是很规范,也总会按时交……
向云来听得耳朵红:“这些算什么啊。”
隋郁也像他一样把头搭在膝盖上,两个人的目光平平地交汇。“说明向云来很努力。”他说,“也说明你狠可靠。能做你的潜伴,是我的运气。”
向云来嘀咕:“刚刚在酒吧还被你教训了一顿。”
隋郁立刻接上:“那是我多事,该做什么,向老板肯定心里有数。”
向云来憋着笑,咬了咬嘴唇:“隋老板属熊的?”
隋郁:“属……什么意思?”
向云来:“你吃蜂蜜长大的啊,嘴巴这么甜!”
隋郁:“不,我喜欢吃……”
向云来:“谁问你了?”
隋郁继续说:“我喜欢吃你煮的速冻饺子。”他真诚地讲完,居然还回味片刻,连银狐也一起缓缓摇头,无限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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