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常海域2:如渊 第39章

作者:凉蝉 标签: 情有独钟 轻松 玄幻灵异

一个电瓶车锁头从人群中直冲老头飞过来。老头嗷嗷大叫,斜刺里一个人扑出来,护着他倒在地上。锁头砸在教堂的瓷砖地板上,很大的一声响。

人群瞬间静了。挤在人群里的向云来第一眼先看见那锁头是自己车上的,随即发现护着老头的正是汤辰。汤辰抬头喊:“杀人啦!神父!神父没了!我的妈呀!”她张开手,猩红的液体往下淌。

人群哗啦一下散干净。向云来怔怔站在门口,汤辰捡起锁头扔给他:“不好意思啊,借用一下。”

一瓶红油碎在地上。老头颤巍巍站起,踩在油上差点儿滑倒,汤辰又扶了他一下。

“……谢谢。”老头黑着脸,一瘸一拐地去里头换衣服了。汤辰关上教堂的门,拆了纸巾丢在地面的红油上。她似乎是去超市采购,拎了个大袋子。

向云来站在汤辰身后。此时的汤辰毫无防备。向云来对她的海域实在太过好奇了。他心想,只是看一眼,只看一眼。汤辰一直很正常,她的海域绝对没有问题。

秦戈在培训班上教过他们如何在不接触精神体的情况下,和巡弋对象寻求共振。这个课程向云来的分数是最高的:他几乎不用调动任何自身经验,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可以迅速完成共振。

就一瞬间,也许快到连汤辰本人都不会察觉。

他把隋郁的叮嘱抛在脑后,象鼩轻飘飘地跳上了汤辰的背,霎时间散作雾气,包围汤辰。

向云来屏气凝神,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仍站在教堂里。地上红油散发香气,汤辰边擦边说:“我救了他一次,他至少也该跟我透露些往事吧。”

向云来怔怔回答:“对啊。”

雾气重新凝聚成象鼩,回到向云来手中。象鼩困惑地甩尾巴,向云来更是惊愕:不是他无法进入汤辰海域,而是汤辰——根本没有海域。

第48章

秦戈在课堂上提到过,哨兵或向导海域遭受重大破坏以至于彻底崩溃时,它会呈现一种虚空状态。有的人在失去海域构建的同时,还会永远失去自己的精神体,这是一种不可逆的伤害。秦戈认识一位失去过精神体的向导,并对大家承诺过,如果有同学对此感兴趣,他将提出邀请,让这位向导以亲身经历告诉大家“精神体消失”和“海域崩溃”具体是怎样的感受。

但即便是失去精神体的人,他们的海域也仍旧能够进入:只是进入的人会感到无处落脚,海域中没有任何信息量,调剂师什么都无法感受到。

绝非汤辰现在的状态。她就像一个普通人。

向云来一时并不确定汤辰是否也遭遇了同样的事情。但他还有一个验证的方法。

象鼩跳回汤辰肩膀,爬上了汤辰的脑袋。它习惯揪着头发爬上爬下,这次也一样。汤辰似乎感到了疼痛,她伸手抓抓头。象鼩揪住她长到肩膀的头发,荡秋千一样晃动,啪地一声趴在汤辰的鼻梁上。

向云来:“……”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给象鼩下了这么具体的指示,还是它单纯地想要这样玩儿。

但汤辰只是皱起眉挠了挠自己的鼻尖。她的手指穿过了象鼩的身体,接着她拎着购物袋站起来,把袋子递给向云来:“帮我提,我手有点儿疼。刚刚丢锁头太用力了。”

象鼩还在她脸上趴着。她打了个喷嚏,对向云来的听话点头表示肯定。象鼩就在她鼻子上翘着屁股。

“……你没看到吗?”向云来问。

“看到什么?”汤辰挠挠鼻梁,左右看看,“你脚下还有个辣椒,别踩上了。”

向云来又惊又疑。汤辰完全看不到象鼩,也没有海域。这是不可能的。即便她海域崩溃,她也仍旧保留着视力——哨兵和向导可以看到精神体,这是由他们变异的染色体决定的。变异影响了视神经,和普通人类相比,他们能捕捉到更多的光波长,因此可以看到普通人无法察觉的精神体。

但随即他发现了不对劲:象鼩抓着汤辰的头发又晃荡起来,而看到头发在眼前受力摇摆,汤辰一开始并无任何表情。至少隔了三秒,她才惊奇地:“咦?我头发怎么……”

向云来收回了象鼩。同光教的老头换好衣服,从里头走了出来。

有救命之恩在前,掏出小本子和笔的汤辰看起来又太像采风取材的人,老头终于松了口。

在同光教教堂建立起来之前,这里确实有过许多弃婴。被放弃的不仅是哨兵或者向导,按老头的说法,哨兵和向导可能还是其中数量最少的。先天变异和后天感染的特殊人类在统计数量上都差不多,只不过在王都区,一切都没什么区别。性命是最不值一提的事情,总有人繁衍,总有人放弃。

“拾荒者”应运而生。

老头也曾是一个“拾荒者”。他们定期到这个隐秘的草坡里,拨开草丛和落叶,抓起蜷缩在这里的婴儿反复检查。曾有这样的流言:生下来的孩子若不想要,可以找二六七医院的医生帮忙解决,但对无法在医院出生的婴儿来说,这里就是他们的归宿。

有时候来得迟了,还有活气的孩子不多。有时候雨天、雪天,拾荒者数量大大减少,能活下来的婴儿就更少了。而老头却能每天都来,因为他住得近,也因为他有渠道。

有时候拾荒者把看起来还可以的孩子捡回去,若无法顺利出手,还是得继续送回这里。他们清理走小小的尸体,腾出新的空位置。这些事情做多了就麻木了,没有罪恶感,不值得为此形成噩梦。老头没这么多顾虑,他找到多少孩子,就有人收走多少。

向云来在王都区住了好几年,从未听过这些往事:“谁收走的?”

老头:“那个人已经死了。”

向云来:“他们把小孩带去哪里?”

汤辰问得更直接:“带去做什么?”

老头笑了:“我应该知道这种细节吗?”他看眼前的两个年轻人,目光中带着长者的倨傲和嘲弄,“能丢在这里的,都是没人要的东西。没人要,那就是废品。废品怎么处理,拾荒者需要知道?”

汤辰:“但你也知道这不光彩。要不然我问你的时候,你就不会遮遮掩掩了。”

老头:“我这个年纪,何必给自己惹麻烦。汤辰,我认识你爸妈。有些事情我本来不想说得太清楚,我怕破坏别人家庭。但你救了我,我可以回报你。你爸妈骗了你,你绝对不是从这里捡走的孩子。”

汤辰一点儿也不惊讶,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向云来看她和老头一一对答,渐渐咂摸出味儿:他向云来才是多余的,汤辰对怎么寻找自己的母亲、怎么逼问老头,已经有自己的计划。

老头:“我刚刚说的那些话,你没法用来威胁我。知道这个地方的人确实不太多,但这些都是往事了。我们至少不像那体面的医生,我们没杀人。我们甚至还做了好事,把活着的小孩交给需要他们的人了。至于小孩会到哪儿去,我不好问,也问不着。”

汤辰:“或者不敢问。”

老头:“问了有什么用,你生气,你不舍得,都没用。不是我捡就是别人捡。”

汤辰:“能有什么好下场,肯定都是个死。不是死,就是像斗兽场那些东西一样,被人做成那种怪样子。不过既然能丢掉,他们本来就是没爹妈要的,生或者死都没什么区别……”

此时的汤辰跟向云来记忆中的也不太一样,说得太多了。她的表达里没有丝毫委婉的成分,和平时说一句话要在嘴巴里兜三个圈儿的谨慎完全不一样。

这一瞬间,老头忽然张了张口。他仿佛想说什么,但压抑着没有表达。向云来按了按汤辰的肩膀,制止她的滔滔不绝,问道:“老伯,你怎么知道汤辰不是从这里捡走的孩子。”

老头:“她很健康,也很……完整。”

向云来:“丢在这里的都是不完整的小孩?”

老头点头:“手或者脚,五官或者皮肤,总有些地方有问题。”

向云来心中有点儿不适,好像有什么藏在老头的话里,但他听不懂:“那完整的小孩呢?”

老头:“完整的当然一生出来就被……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向云来:“被?被什么?还是被谁?”

老头打了个呵欠:“我累了。你们自便。”

向云来拉不住他,老头很快消失在教堂门口。“他讲的话是不是有点儿奇怪?”向云来问汤辰,“但我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汤辰靠在长椅椅背上,低着头,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庞。向云来担心她在哭,但没听见哭声,蹲下来看她的时候,发现她睁着眼。两人目光一对上,向云来顿时吓了一跳。

“向云来,你会怎么形容一个残缺的人?”汤辰问。

她的语气又恢复成向云来熟悉的强调,有点儿装模作样,有点儿神秘莫测。

向云来:“就……残缺的人?”

汤辰:“不健全,是吧?”

向云来:“怎么了?这个形容有问题吗?”

汤辰:“他刚刚说的是‘完整’。口头上描述一个人,怎么会说‘完整’或者‘不完整’呢?除非形容的是物品。”

向云来没感觉这几个词有很大的区别。他很快说服自己,也许这就是自己和搞文字的人之间的区别,他分辨不出其中细微的差别。

“汤辰,你为什么没有海域?”向云来问。

汤辰:“你他妈的又乱闯别人海域了?上的什么破课,屁用没有。”

向云来:“你明明看得见象鼩,为什么会没有海域啊?”

汤辰:“谁说我没有海域?”她冲向云来勾勾手指。

向云来坐在她身边,再次释放了象鼩。汤辰伸出食指,花朵般美丽的兰花螳螂出现在她的指尖。象鼩化为雾气、接触到兰花螳螂的瞬间,向云来眼前一花。他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城镇。

汤辰站在他身边:“学艺不精啊,向云来。”

向云来原地愣了很久,才跟上汤辰的脚步。他糊涂了:明明有海域,刚刚为什么触碰不到?

他巡弋过五百多个海域,不至于连眼前的人有没有海域都无法判断。他在寻求精神世界共振的时候,找不到一点儿熟悉的气息,当时站在他面前的汤辰非常陌生,就像个普通人一样。

迎面走来高大的毛绒动物,远看时一人高,走近了足有三个向云来那么粗壮,厚重的影子落在向云来身上,他悚然地让开。那是一头毛绒小熊……不,大熊。虽然长得可爱,又穿着小裙子,但眼睛能够骨碌碌地转。它抱起汤辰转圈,向云来紧紧盯着它的背,但没看到拉链,也没有曾见过的一排人类眼睛。

汤辰看起来非常依恋这只大熊,落地了也紧紧地抱着它。

“为什么是毛绒动物?”向云来问,“你很喜欢毛绒动物?”

汤辰扑倒大熊,懒洋洋地趴在它的身上:“我从妈妈手里收到的第一个礼物就是毛绒动物。一头小兔子,穿花格子裙,耳朵上扎蝴蝶结,背后有个开关,按下去它就会唱小兔子乖乖……你会唱吗?”

向云来坐在大熊旁边:“哪个妈妈?”

汤辰:“……”

向云来:“你有很多事情瞒着我,汤辰。你的秘密我没有兴趣,但你想让我帮你找人,讲话又不真不实,这不是浪费时间吗?”

汤辰把脸埋在大熊肚皮上蹭了又蹭:“向云来,你变得敏锐了。没错,我见过我妈妈,真正的那个。”

第49章

一开始,汤辰并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自己的母亲。

王都区有幼儿园,没什么正经手续,两栋楼房一个院子,围起来就开始招生。汤辰在幼儿园上学的时候,常见到栏杆外头有个女人。女人喜欢看她,两个人只要对上目光,女人就高高兴兴地招手。

她会从口袋里掏出糖果和饼干,试图塞给汤辰。

汤辰从来不要。她牢牢记住父母叮咛:不可以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否则会被带走卖掉。

后来老师发现了这个奇怪的女人,交涉过几次之后,女人便再也没出现过。

汤辰读的小学在王都区附近,坐公交车三站路就能到。和她一起上学放学的还有五六个人,总是一起出门,一起回家。她又看到了那个女人,在站牌下,在王都区的拐角,手还是哆哆嗦嗦地在口袋里掏啊掏。掏出桃红色小发夹,或者一块带香味的水果橡皮,讨好地笑着,要递给汤辰。

汤辰很害怕她。而具体地是怕她显然不灵便的手,还是缺失的门牙,或者总是被纱布盖住的左眼?汤辰说不清楚。那女人穿得好朴素,灰裤子白衬衣,瘦瘦的,干枯的,什么都能令她受惊。不知怎么回事,她比半丧尸人更让汤辰恐惧。

小伙伴们总是簇拥着汤辰,尖叫、大笑,“那个乞丐又来找你了”“她会卖掉你”,他们大声笑着说着,像轰隆隆的一列火车从女人身边驶过。没有人接她手里的东西,更调皮的男孩子会用力打向她的手。那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落在地上,她慌忙地捡。汤辰好几次回头,那女人还一直望她。

那时候父亲丢了工作,为了汤辰的学业,母亲很想搬离王都区,然而口袋空空,夫妻俩总是成日吵架。汤辰不知道跟谁说这些事情才好,有时候给远方的奶奶爷爷打电话,才敢透露一点儿。老人家只能叮嘱她不要落单,汤辰便继续跟朋友们一起走。

但她落单了,在秋天的一场大雨里。那天是她的生日,她记得父亲说过会到学校接她,一家人出门去吃好吃的。她等啊等,等啊等,路灯亮了,校门关了,保安给她家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无人接听。班主任赶到学校时,汤辰披着雨衣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女人又在王都区的街角,撑着伞,一见到她走来就小跑着接近,亮出手里用彩色透明塑料纸包着的一个毛绒玩具。汤辰还是不要,她偏要塞,比以往还要迫切紧张。汤辰跑起来时,她抓住汤辰的手,力气不大,但手指像铁爪。

“生日!生日礼物!”毛绒兔子塞到汤辰手里,女人合紧汤辰的手,“生日快乐。”

兔子被抓得皱巴巴的,背部的按钮被触动,它开始唱“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在安静的雨夜里十分响亮。汤辰手忙脚乱要关掉,手上和塑料纸上都是水,半天按不下那个开关。

“你这个……怎么关不掉呀!”汤辰懊恼,把手伸到雨衣里,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解开蝴蝶结的绳子,把兔子拿出来。小兔闭嘴了,眼睛一动一动,汤辰吹掉它耳朵上的水珠,小声说:“谢谢。”

“喜欢吗?”女人问。她看着汤辰笑,很快乐的样子。在汤辰的目光转过来时,她慌张地用手掩住了没有门牙的、黑洞洞的嘴巴,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巧克力,交到汤辰手里。

“那个生日是她陪我过的。她跟着我回家,我不让她靠近家门,她就在街边等我。我爸来接我的路上被车撞了,在医院里躺着。我妈忙得忘了我。我当时不知道呀,我害怕,我从家里出来就一直哭。她牵着我呢,把我带到好朋友的家里去。”汤辰躺在大熊的肚皮上说,“靠近她的时候我闻到了,她身上有垃圾的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