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常海域2:如渊 第6章

作者:凉蝉 标签: 情有独钟 轻松 玄幻灵异

半丧尸人和地底人在病情发展的最终阶段会失去视力,盲杖在王都区里是很常见的东西。但方虞手里这根和常见的有些不同:轻巧纤细,握柄顶部是显眼的荧光绿,握柄中段则是一个小小的黑色窗口。向云来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方虞家基本没有收入,全靠外婆在王都区捡垃圾和卖点手工制品过活。方虞跟别人学过些按摩技法,有时候会上门帮人按摩,挣点零用钱。就在向云来停留的时间里,方虞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的人通知他何时何地,去给某个人按摩。

向云来很愧疚。他从方虞身上的气息中辨别出方虞确实是一个哨兵。但袭击秦小灯的不会是方虞——向云来进入的海域有无数灿烂的颜色,还有玩具、积木、森林湖泊等完整的造物形状。这些都不可能是三岁时失明的方虞能建造出来的。

有人曾告诉向云来,“海域”是想象力的世界。

但“想象力”不是绝对自由,也不是凭空捏造。十几年的黑暗视觉已经彻底夺走了方虞回忆色彩、想象色彩的能力。向云来见到的,绝对不是方虞的海域。

但谁会在自己的海域里珍重地修建金字塔,并在里头放一个安稳睡觉的“方虞”?

向云来向方虞道歉,想送他到他工作的地方。袭击秦小灯的人就在方虞身边,他确信这一点。

方虞拒绝了:“我的朋友会来接我。”像是怕向云来在意,他又继续解释,“我没有生气。你为了小灯的事情紧张,说明你是小灯的好朋友。只是误会,你别在意。”

和秦小灯一样,他很谨慎,总是生怕自己会给别人添麻烦似的,随时随地准备道歉和“没关系”。

向云来只好帮外婆收拾厨房,又顶着她的骂声整理院子。方虞虽然看不见,院中却满是颜色鲜艳的彩色地砖,看起来像是最近新铺上的。外婆叉着腰说要暖和咯,挥舞双手指挥向云来把屋子里的花盆搬到院子里。向云来刚搬完,外婆又说要下雪咯,挥舞双手指挥向云来把花盆搬回家里。

向云来忍气吞声,不敢抱怨。

刚拿起分辨不出什么玩意儿的两盆秃杆,一片影子忽然投在向云来身上。

院门外站着个二十来岁的男孩,肤色很深,头发、眉毛和眼珠全都又浓又黑,这让他五官显得特别郑重,好像造物的人在他脸上一遍又一遍描画,不留一点让人质疑的线头。微卷的头发盖住了他的黑眼睛,他只看了向云来一眼就扭过头,耳垂上钉一颗黑色石头,日光中闪闪发亮。

向云来还没来得及问,方虞已经从屋子里出来了。他换了干净的外套,拿着盲杖。门外男孩的声音有点哑:“怎么每次我刚来你就知道了?”

方虞笑道:“我听得出你的脚步声。”

外婆飞快地走过来。向云来还没来得及诧异六十多岁的老人家居然这样灵活,枯枝一样的手指就差点戳进向云来鼻孔:“小柳啊,这个人啊,你认清楚了,他打我们小虞!”

向云来虚弱地辩白:“阿姨,我不是打……”

那男孩目光又一次落到向云来身上。向云来肩膀窜起一团雾气,象鼩出现了。它两三步窜到向云来头顶,紧抓着头发与那男孩对峙。

方虞拍拍那男孩的手背:“没有打我,只是一点误会。”哨兵令人畏惧的愤怒气息渐渐消失,男孩仍盯着向云来上下打量。

没人跟向云来介绍高个子男孩的来历。男孩曲起手臂让方虞把手搭好,盲杖敲在地上笃笃响,两个人慢慢走远了。

象鼩也消失了,几根被它扯断的头发从向云来眼前落下。向云来一声长叹。

“还有力气搬不?”外婆是普通人,看不到精神体,“我看你挺虚的,干点儿活就脱发?”

“搬呀!”向云来连忙弯起眼睛,精神十足,“别说搬家了,阿姨,我连帮您抄家的力气都有。”

忙出一身的汗,向云来抵达任东阳家里时,客厅里四个陌生人或坐或站有说有笑,十分热闹。

这几位客人向云来都不认识,只听过孙惠然的名字——她是王都区最出名的地下整形医生。坊间传说她最优秀的案例,是把一个彻底被岩化病毒感染死亡的地底人尸体,修复成寻常人并交还给家人。地底人在岩化病毒感染末期,皮肤、骨骼甚至内脏器官都会渐渐岩化,直至死亡。把一整块石头雕刻成人形已经不容易,更何况是替换成柔软的人体。孙惠然做的事情简直像传说一样不可思议。

任东阳把他介绍给各位客人,原来这些人全都从事医疗相关工作,只有孙惠然是黄皮肤黑头发,其余三个都是外国人面孔,无一例外的英俊。

孙惠然的短发很利落,上翘的凤眼总是带着嘲讽。她对向云来点头当作打招呼,摇晃着酒杯继续被打断的话题:“但我不喜欢广东人,味道太淡了。我比较喜欢湖南人,湖南人浓一点,还辣,回味无穷。”

她身边金发的客人说:“不要吸广东人,会上火。除非你吸完喝凉茶,但是凉茶……”他做了个呕吐的动作。

吸……吸什么?向云来以为自己听错。

剩下两位客人附和:“我们没吸过湖南人。”

孙惠然:“周末上我家办个party?我最近认识一个湖南人,年轻漂亮,玩得开,而且很听我的话。”

他们纷纷笑起来,赞孙惠然手段了得,约定下周就去她家品尝湖南好血。

向云来惊恐不安地看任东阳。

任东阳笑道:“都是血族,也就是我们俗称的吸血鬼。”

中国国内没有原生血族,所有的血族全都是外国血统,向云来不由得看向孙惠然。从外表上看,孙惠然完全是中国人相貌,哪里有半分舶来血族的痕迹?但他不敢多看,也不敢多问。直觉告诉他,孙惠然和任东阳是同类人,都不喜欢别人追问自己的事情,也不乐意回答陌生人的问题。

他们喝酒、吃水果,仿佛不会感到饥饿。聊到中途,他们开始用英语交谈。向云来再次被陌生的语言拒绝,但这次他需要完美地扮演一个陪客,不可以再逃进按摩椅了。

似乎是感受到他的局促,坐在沙发上的任东阳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这种无言的招呼向云来很熟悉。向云来坐了过去,保持笑容,保持精神。但他还是免不了分心:任东阳的手势让他想起向榕在家召唤萨摩耶的动作。他坐在宠物的位置。

熟悉的中文词汇忽然跳进他耳朵里,有人在问:“你说的那个隋郁,什么时候到?”

任东阳笑道:“我联系过他,说是在处理一些纠纷。很快就到了。”

向云来乱飘的思绪瞬间回笼:纠纷?什么纠纷?

说话间有人按响门铃,向云来开门,门外正是隋郁。

楼道里布满金色的傍晚霞光,隋郁像一个镀金的人像,本来低头按着手机,额发低垂着轻轻晃动,抬头看到向云来后,那双一直不热情的眼睛里忽然涌起了笑意。

这点儿微不足道的笑意,让精致的、无生命的人像拥有了灵魂。

向云来心说,笑什么呀,怎么见到我就笑呀,太……太那个了。

“巧了,我正准备谴责你。”隋郁收起手机,“我的名片呢?”

“掉了。不小心掉了。”向云来说,“掉在了现场。”

他越说越错,越错,隋郁嘴角就扬得越高。

“……邪恶。”他与向云来擦身而过,耳语般留下一个太过正式的词。

他说话时也带笑,仿佛认清向云来本质,让向云来有点儿羞愧。又因为凑得太近了,鼻尖几乎碰到鼻尖,那一声“邪恶”撩动向云来的耳膜,持续地在向云来的海域里震颤。

隋郁的到来让四位血族兴奋起来。他们夸赞隋郁的长相和气质,问候隋氏家族的长辈,对隋郁本人更是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兴趣。孙惠然连酒杯都不摇了,背脊终于离开沙发,微微前倾:“你是什么血型?”

向云来在隋郁面前放下酒杯或者甜点、水果时,正说着话的隋郁会停一下,目光转到向云来脸上。他对向云来笑,那是只有他和向云来两个人才懂的、对“邪恶”表达谴责的笑。

又是秘密,两个人的秘密。才跟隋郁见第二面,秘密就一个接一个。

向云来站在众人的欢谈之外,偶尔看看任东阳,偶尔看看隋郁。他无法参与这场谈话,但当观众能看到更多:孙惠然是欢谈的中心,任东阳总是会适时地抛出快乐的话题,隋郁会接上任东阳的话题,其余人只有附和的份。

这里不需要无趣的陪客,向云来走到阳台上透气。夜幕正在降临,王都区灯火渐渐亮起。他下意识看向家的方向,不料眼前忽然有手掌伸来,挡住他的视线。

手掌盖住向云来双眼,把他圈进怀里。“看什么呢?”任东阳问。

“你怎么出来了?”向云来有点紧张,“不陪孙医生?”

“孙医生在跟她的新食物视频,我来看看你。”任东阳温柔地吻他的头发,“小云,要不要去读书?”

向云来:“不去。”

任东阳:“向榕出国留学的钱我来出,你不用忙着工作。”

向云来转身面对他:“你们聊的话题我是参与不了,但我没有为这个难受。我就是想出来透透气。”

“新希望学院,或者人才规划局,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专业任你选,我都给你安排好。”任东阳说,“你总得有点志气和愿望,做些别的事情。”

向云来:“你觉得我现在这样不好吗?”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反倒先伤心了。

任东阳低头吻他,向云来躲开了,但被任东阳捏着下巴,吻还是落了下来。

起初是抚慰,但渐渐意味变了。口腔比其他地方更先学会敏感,向云来喘着气,拼命控制声音,忽然看见磨砂玻璃拉门的另一侧,隐约有一条颀长身影。

他连忙推开任东阳。

是隋郁。隋郁站在那里。他在做什么?他看到了么?向云来的脸更红了,忙朝任东阳摇头。

任东阳伸长手臂,把向云来抱在自己怀里,几乎脸贴脸的,笑声震动向云来胸膛。

“这是我的家。”任东阳抚摸只穿着单衣的向云来,享受他因不安而紧绷的皮肤,低声说,“该尴尬的是他。”

第8章

任东阳不尴尬,但向云来会:他不想当展览品被人观看。可他又很难抗拒任东阳的要求。

这当然是因为爱,他说服自己:爱是恒久忍耐,爱是不轻易发怒,爱是……爱……爱是个屁。向云来抓住任东阳的手,逼迫他停止。

任东阳没有继续。隋郁在客厅里打碎了一个杯子,声音很清脆。玻璃划破了他的指尖,一瞬间,客厅里的四个血族同时抬头。孙惠然挂断视频,立刻掩着自己的鼻子,向走回来的任东阳告别。

四个人走了三个,还剩一个在客厅里磨磨蹭蹭。

孙惠然喊他:“弗朗西斯科,走啊。你不会真想动他吧?”

那金发的漂亮男人挠着头:“我流感,鼻子什么都闻不到。真的很香吗,他的血?”

这话引来外头几个人一顿骂骂咧咧:流感你还来!你不知道我们在新病毒面前都很脆弱吗?

门关上了。隋郁舔舔自己的手指:“抱歉,任老师,我搞砸了你的聚会。”

“那倒没有。”任东阳笑着,“何止是聚会呢?”

他从桌上拿起孙惠然的名片交给向云来:“改天带你的客户去找她就行,她已经知道你是我的人。”

聚会散场,隋郁自然也告辞离开。房子里只剩下向云来和任东阳,向云来说:“我走了。”他本想用向榕独自在家来当理由,但话到嘴边,懒得说了。

“好。”任东阳牵着向云来的手,轻轻摇晃,“生气了?”

向云来只能答没有。

任东阳:“隋郁为什么老看你?”

向云来:“眼睛长在别人身上,你去问他。”

任东阳笑了,揽着向云来抱了一下:“对不起啊,我错了。”银币水母一个接一个地浮出来,温柔贴在向云来颊边。

向云来其实不能消气,但他也不能对任东阳真心实意地生气。任东阳是兄长,是恩人,他不懂得怎么对任东阳发怒。

走到楼下,又看到隋郁在路灯下抽烟。向云来朝这位永远被光线眷顾的男人走过去:“你手没事吧?”

“小伤口。”隋郁笑着问他,“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

向云来不搭理他的揶揄,从挎包里掏出一张创可贴。创可贴上有熊猫图案,今早出门时向榕给他的,叮嘱他勤换,但他忘了。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熊猫?”隋郁问。

“……”向云来继续在挎包里掏,“行吧,再给你一张。”

贴了一张,收好一张,隋郁随口问,“对了,你脸怎么回事?”

向云来正给电瓶车开锁,“啊”了一声,不知道隋郁问的是什么。

“这里是昨晚伤的,眼角是怎么回事?”隋郁隔着空气指点他的脸。

向云来忙照后视镜。是被方虞外婆打的那拳。眼角红了,还有点肿。他自己没察觉,任东阳也没看出来,竟然是隋郁发现了。

隋郁说:“王都区还是厉害,居然有人敢打邪恶的你。”

向云来以为他要谴责自己,毕竟把隋郁名片丢在婚纱店,确实做得不地道。他说:“对不起啊,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