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凉蝉
任东阳忽然凑近。在三人的头顶,盘旋不定的水母发出奇怪的呼啸声。向榕顿时缩起肩膀。只听见任东阳咬着牙开口:“谁说我的海域不正常?”
隋郁一手推开瘦削的任东阳,一手护着身后的向榕。
“正不正常你自己不知道吗?”隋郁说,“你先让你的水母平静,否则我们话都说不了几句。”
任东阳:“我没打算跟你们沟通。我去找向云来。”
隋郁:“你愿意让向云来解决你的海域问题了?”
这提问激怒了任东阳,水母再次发出啸叫。任东阳回头一拳砸在隋郁胸口,但虚弱的拳头和他枯槁憔悴的眼神组合起来,没有丝毫的威慑力。
“是隋司害我的。他才应该对我负责。”任东阳之后的那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知道什么?你知道的都是隋司给你编造的骗局。”
“我知道你遭遇了什么。”隋郁说,“我完全不认可隋司的方式。不管哨兵对你做了什么,如果你愿意,我都可以为你作证。”
任东阳:“作什么证?”
隋郁:“他们……他们侵犯了你。”
他很谨慎地挑选着词语,但他不确定用怎样的中文词汇才足够中性。同时他也尽量控制自己的目光:要坦然,不可流露怜悯。
尽管在视频中他看到的,全都是看守哨兵们不断击溃水母、诱发任东阳应激与恐慌反应的过程,没有哪怕一分钟的线索与隋司说的那些事情相关。但隋郁认为,损伤任东阳身体的那些事情,或许在摄像头无法监控的地方发生。毕竟他能看到的,基本都是任东阳接受审讯的镜头,无论是隋司的询问还是哨兵们持续击溃精神体的行为,都可以理解为审讯的一种。
他的语气、目光,在这一刻充满了真挚的同情。连隋郁也没料到这种感情会在面对任东阳的时候出现。但在精神体和海域遭受折磨的时候,只能用□□的代偿来让自己恢复,对高傲的任东阳来说,这必定是绝不可原谅的奇耻大辱。
向榕探出头,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奇的事情,目光在任东阳怔愣的五官上打转,随即忽然吃惊地捂住嘴巴:“啊……”
任东阳的脸色霎时变得极其难看。他问:“侵犯……?什么意思?你他妈在说什么啊姓隋的!”
隋郁:“很多人,我听说有很多人。我愿意帮你的。”他非常努力,那态度几乎与表白向云来时一样诚恳。
但任东阳却像听到了最讽刺的嘲笑。
水母在头顶忽然膨胀,仿佛下一刻就要因为过度充气而爆裂的气球。触丝如同闪烁的烟花在空中疯狂地发光、舞动。他扑到隋郁身上,把隋郁推倒在瓦砾之中,嘶哑地大吼:“你说什么!隋司这个混账、骗子,狗娘养的……他对你说什么?!他编排我什么!谁侵犯我?谁他妈有能力有资格侵害我?!你这张狗嘴,你……”
他一只手掐隋郁的脖子,一只手插进隋郁嘴巴,要抠出哨兵的舌头。
邵清冲上来拖起任东阳,孩子们也跑了过来,有的抓手有的抓脚,秦小灯直接从地上抄起砖头往任东阳后脑勺敲了一记。
人没死,但晕过去了。诡异的是,即便他昏迷不醒,那水母也仍旧悬空,并未消失。
他们把任东阳困起来,守着他。有人问隋郁应该怎么办
隋郁从任东阳的行动中察觉,隋司骗了他。任东阳没有遭受隋司暗示的那些事,这让隋郁稍松了口气,同时对自己的臆断产生了长达五秒的愧疚。
但任东阳掐他脖子抠他嘴巴的时候,这愧疚就消失了。
隋郁答:“就丢在这里吧。”
他和向榕正要出发,雨落下来了。隋郁不得不再次中止前往黑兵营地的计划,为受伤的、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寻找避雨的地方。虽然是盛夏,但淋了雨容易着凉,他们救下来的都是最虚弱的特殊人类,不能大意。
好不容易找到能避雨的地方安顿好众人,隋郁起身,看到躺在雨里的任东阳正在蠕动。
他醒了。水母变小,缓缓下降,悬绕在他的头顶。
这水母的行动方式不在隋郁的理解范围里。他自认在加拿大学习过系统的哨兵课程,到国内也上过最优秀调剂师的课,但任东阳的水母很奇怪:它似乎并不完全受任东阳控制。在任东阳家中,还有在这场统辖破败凌乱的王都区的雨中,水母都像一个独立于任东阳意识的东西。
它落到任东阳头顶,触丝像无数细小的手,笼罩任东阳的脑袋。
这景象让隋郁有一瞬的悚然。
那水母不再是向导的灵魂伙伴。它是外来客,是任东阳的敌人。
因为隋郁看到,任东阳抬手挥打,试图把水母赶走。但水母锲而不舍,触丝持续缠绕。
隋郁走过去,拖着被捆住手脚的任东阳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这里也有避雨的地方,但不是室内,凉飕飕的,地面满是被风吹歪的雨滴。
“……你要去哪里。”任东阳虚弱地问。
秦小灯下手毫不留情,隋郁摸他后脑勺,任东阳吃痛地发抖。隋郁的指尖湿润,嗅了嗅,是血的味道。
自从看过任东阳遭受的折磨,隋郁对他就很难再彻底地怀着憎恨。
隋郁脱下外套,丢在任东阳的头上:“没必要告诉你。”
“快去找向云来……快去!”任东阳打起精神,又是那种颐指气使的语气,“他很危险。”
隋郁:“你不必指挥我。”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任东阳忽然死死抓住隋郁的腿。
“你还不清楚吗?王都区会变成这样,有你们隋家一份功劳。更重要的是,它和你有关。”任东阳狞笑,“隋司让你做的事情,你做到了吗?你做好了吗?无论是寻找‘那个孩子’,还是毁掉饲育所,你没有一件能完成。”
隋郁站定了:“你怎么知道隋司让我毁掉饲育所。”
“我知道很多、很多事情。比你想象的要多,比任何人知道的都要多!”任东阳低声说,“你们隋家最重视的是下半年举行的特殊人类论坛,全世界的特殊人类代表都会聚集在这个城市,每一个国家都会注视这里。因为,这是第一次,在这么荒唐的、不可靠的土地上举行这样的重要会议。会议背后有隋氏的权力脉络,你很清楚。”
隋郁低头俯视他,没有说话。
任东阳的笑容更加难看了。水母彻底变异后,以往那种悠然沉静、胜券在握的表情从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露骨的狰狞与狂乱。
“你是隋氏最不受信任的孩子,他们都这样说。我不知道原因,但你的哥哥似乎暗示,这跟你的某种‘病’有关。你离群,你跟家人感情并不好,你没有办法融入他们的圈子……所以你被他们派到这里来,来找我,来找‘那个孩子’。你要是好好地工作,好好地找,你将会是隋氏最大的功臣。但你没做到。”他咬牙道,“你不应该跑回来的。隋司想保护你,但你自己闯进了这个死局。今天在王都区发生的事情是有预谋的,是必然的。这里太多秘密了,地底人、血族和隋氏必须埋葬它。”
隋郁愣了:“血族?这跟血族有什么关系?”
任东阳:“什么样的人才能积累最多的财富?寿命最长,永恒年轻的人。”
隋郁:“……在血族决议通过之前,血族在这个国家不被承认。”
任东阳大笑:“你以为今日的地陷只在王都区发生?世界上还有另外两个特殊人类聚居区。”
疼痛让他说话越来越虚弱,他喘了口气,再次厉声道:“快,去找向云来!不管怎样,先保护向云来。你什么都做不好,至少这一件,你应该……”
一个孩子在隋郁身后踟蹰。
“我刚刚听向榕说,你们打算去黑兵营地。”那孩子说,“黑兵营地塌了,那边很危险。”
雨水把隋郁浇透了。他抓住那孩子肩膀,声音发抖:“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情?你怎么知道?!”
孩子指着身后那群孤儿。“我们的伙伴中有一个半丧尸人。她刚刚趁乱去八里街偷死人的衣服,听见黑兵的半丧尸人首领这样说。首领在下去之前叮嘱大家别乱走,黑兵营地塌了一半,别去那边,留在原地最安全。”
隋郁把孩子推开,扭头时看到向榕。向榕比他冲得还快,已经翻过一堆碎瓦,往营地的方向奔去。但路面太黑了,降水让地面变得湿滑,她落地立刻摔了一跤。
“别跑太急!别紧张!”邵清从后面追上来,“我跟你们去。”
“你回去照顾小灯!”向榕怒吼。
“小灯不需要我照顾,我来为你们照路。”他扶正被雨淋湿的眼镜,打了个响指。
一只通体银白的孔雀从他身上一跃而出,鸣声如萧声般动听响亮。雨水和黑夜无法淹没它身上的光亮,它在空中飞舞,是一盏不够耀眼,但已经足够照亮前路的灯。
非常漂亮、健壮的白孔雀。
混乱雨夜中,它美丽得如此异常,不可思议。
一种奇特的感情在隋郁心中涌动。他忽然庆幸自己刚刚折返救出了邵清。黑孔雀,白孔雀,如果王都区还有针对罕见精神体的狩猎,邵清和秦小灯必然都是目标。
但他们毫不犹豫地,释放了自己的精神体。
“你指路,它跟你走。”邵清对向榕说,他的声音温柔沉稳,跟秦小灯说话时也是这样的速度,“在见到你哥哥之前,你先保护好自己。”
隋郁压抑住内心的狂躁和不安:“邵清说得对。”
他听见身后踉跄的脚步声,是任东阳披着他的外套,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上来。隋郁没管他,三人跟着白孔雀往前跑。
黑兵分散各处,能活动的人几乎都动了起来,救助的秩序逐渐建立。他们穿过一条刚刚清理出来的、能让车辆同行的道路时,向榕看到了从车上跳下来的龙游。“危机办的人来了。”向榕说,“太好了,救援应该也……”
三人忽然同时朝前趔趄。隋郁一把拉住差点栽倒的向榕,邵清立刻靠拢到他俩身边。地面动摇,闷响在地下滚动。
刚刚被清理出来的道路从中央裂开一条大缝,危机办的车子陷进去一半。
房屋颤抖、崩塌,他们甚至无法站稳。隋郁把邵清和向榕都护在怀中,三人快速地往空地跑。任东阳还怔怔站在逐寸裂开的道路上,被旁人拉低,拖到一旁。
第二次坍塌开始了。
第108章
在王都区发生第二次坍塌的三小时前,球球带着柳川与向云来抵达了另一个相对安静的聚居区。这里距离斗兽场还剩三分之一的路程。
一路上经过了好几个地底人的聚居区,规模有大有小。向云来偷偷记忆路线,跟地上的王都区路网相互印证。他们确实在不断靠近斗兽场,球球没有说谎。
他们有一个可靠的带路人。
饥肠辘辘的三人在这个聚居区里找了个吃饭的铺子。
店里有饺子、包子、抄手等等面食,为了适应地底人的牙齿,全都松软可口,容易吞咽。他们刚坐下来,铺子里就有一个人擦着嘴巴站起:“妈,我吃饱了,我去帮黑兵救人。”
向云来抬头,两人对上眼神,都是一愣:这个地底人青年,是在八里街隔壁超市里工作的售货员!
他衣服破烂,身上都是伤痕,认出向云来,顿时激动:“你在这儿!天呐你在这儿!你男朋友和妹妹都在找你呐,向老板。”
他告诉向云来,是隋郁从超市废墟里救出他和向榕。他牵挂着在地下生活的家人,匆匆与恩人告辞,临别时听见隋郁跟向榕商量去黑兵营地找向云来的事儿。回家确认母亲平安无事后,他匆忙吃了顿饭,现在准备回到地面协助救灾。
向云来一直悬着的心此时此刻才彻底平复。向榕平安无事,而隋郁就在向榕身边--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能让向云来安心的了。
“你们要回去吗?”青年问,“这里有一条通道可以回地面,现在还能通行,你们跟我走就行。”
向云来看向柳川。扭头时,他发现球球也正紧张地盯着自己。
柳川:“我不回去。我要跟着球球去斗兽场,去更深的011区。邓老三在里面。你回吧。”
向云来:“你留在这里,我怎么回去?回去不会被老胡撕碎吗?”
柳川:“我们已经分手了,他不想见到我。”
向云来:“是是是,分手了。你的前男友为了少见到你,特意加入黑兵,还当了哨兵向导的首领,还要把你放在他身边。为什么呢?当然是为了恶心他自己。”
柳川:“……那我更不能回去了。他想追查他妈妈的意外,我要帮他。”
向云来:“受不了恋爱脑。算了,一起走吧。”他喝干杯中的水,“你想找邓老三为方虞报仇,我得看着你。”
球球脸上的忧虑转为喜悦,连忙给向云来又倒满了一杯水。
送孩子离开后,老板回到店里,给他们端来了三笼包子和三份饺子。向云来打量老板,老板笑道:“我不是地底人,为了孩子才住到王都区的。”
她拿着软毛刷,开始刷去盆栽上的灰尘。
地底人聚居区里有不少植物,这大大出乎向云来和柳川想象。他们以为地底人聚居区是黑暗、干燥、乏味的,然而这里却生长着许多避光喜阴的耐旱植物。这些植物的根须十分发达,在石壁上攀爬、深入,把石头和泥土紧紧地抓在一起。
在地面上是看不到这么多根须的。向云来后知后觉:他在休息室走出来的那条通道上看到地面和墙壁无数斑驳的痕迹,当时因仍晕着,分辨得不清楚,现在想来,其实都是植物。无数根须纠缠、联结,深浅不一的叶片在黑灰色、红黄色的岩层上绽放。
几乎每一个有人生活的场所都栽种着许多盆栽。向云来甚至在不少花盆上看到了枫人周力那家花店的名字。即便是地下,仍有大量的人工光照,而植物在人工光照中也能吸收二氧化碳、合成氧气。它们可以保持空气的新鲜度,并且让地底人衰弱的呼吸系统变得舒服一点。
这个铺子就跟王都区地面的其他铺子没有两样。向云来愈发放松了:“你不怕感染岩化病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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