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凉蝉
他这一秒渴望救人,下一秒渴望立刻死去。
如果不在王都区就好了;如果是普通人就好了;如果不是向导就好了;如果不曾被生下来就好了……无数混杂的念头像子弹一样穿梭在向云来的头脑里,它们只会让他持续不断地疼痛,此外毫无作用。但向云来没办法抑制这些念头,他只能用呕吐的方式大哭。
在短暂的清明里,他会掐紧自己的喉咙,甚至主动折断了右手的一根手指。他把断了的左臂高高举起,往石块上撞。必须要这种程度的疼痛才能让他从漩涡中苏醒。
柳川把他压在地上,不让他继续乱动和伤害自己。
向云来抓住柳川,语不成句:“还不够,还不够……还需要影响更多的人,我看到秦戈了……柳川,好孩子,柳川,谢谢……秦戈,他知道就好……他可以救我的……妈妈,我痛,爸爸,爸爸……柳川,继续注射,别停下!”
柳川身体颤抖,声音也在颤抖:“你骗我,你骗我!”
向云来无暇解释。暂停的每一秒钟,他都变得更懦弱。
他抓住柳川手里的注射器扎进自己的胳膊。扎歪了,针头戳穿血管,扎在骨头上。他丝毫没察觉任何的痛楚,只是手不自觉地扭曲抽动,仿佛那是一截不属于自己的躯体。
“我扎不准,柳川。”向云来脸上都是鼻涕和眼泪,他想起了自己的谎言,“你现在停下,我会发疯,海域也会崩溃。40ml才能让我……”
柳川哭着把那支坏了的注射器拔出来。取出新的注射器,他哭着说“对不起”,把针头刺入向云来的手臂。
·
前所未有的精神力像朝霞一样,穿透漫长的距离,照亮整座城市所有哨兵和向导的海域。
公车司机在行驶中忽然顿住,车子和前车追尾。
正在下楼的男人囫囵从楼梯上滚落。
抱着婴儿往前走的护士在原地站定,孩子从她怀中滑了下来。
一个正掐着情人脖子的男人停下了手。
一个晨跑的女孩栽倒在地上。
一个清洁工站在车流中,雕塑一样静止。
……
更多的哨兵向导在自己的海域中看到了向云来。重复近百次的“去王都区,救人”,形成了一种奇异的暗示。他们从家中走出,左右张望。有的人问:王都区在哪儿?有的人说:走吧,我开车一起过去。
数不清的人从这座城市的各个方向涌向王都区。不仅是哨兵向导,还有被他们吸引的其他种族和普通人类。“王都区出事”的消息通过社交网络,以比精神力更快的速度抵达了几乎每一个人的眼前。
道路被车辆和行人堵住了。没有人在车里停留,“救人”的暗示已经成为他们真心的渴望,他们带上绳索、梯子,提了应急的食物和水,脚步不停地往王都区赶去。
无数精神体在这座城市里穿行。从未有人在白天,在街区上看到过这么多的动物,它们紧紧跟随在主人身边,朝王都区急急地前进。
地面、天空,全都是精神体的影子。无法看到这一切的普通人类还在道路和建筑中如常生活,世界仿佛在这个时间点上分裂成了两个:属于特殊人类的那一个,正被连身份都没有的向导所掀起的风暴震撼。
·
总是精神十足的向云来,在柳川的怀中瘫软得像一团棉絮。提灯已经熄灭了,这里一点儿光也没有。柳川只能凭借自己的记忆去抓起向云来的胳膊。还有最后的5ml。
向云来的精神力此时强大得惊人,但象鼩失去了形迹。灰狼蹲在向云来身边,大尾巴在他的胸口上轻轻拂动。柳川低声说:“坚持住,这是最后的了。”
他听见向云来哭着哀求:“不要了……我不想要……太痛了……妈妈……隋郁……我好痛……”
但他又听见向云来咬着牙关,含糊不清地说:“做得好……谢谢你……继续……继续……”
精神力的强度差异,让柳川实在无法维持灰狼的形态。灰狼消失了,他收起自己的精神力,把向云来抱在怀中。黑暗的空间里只能听见柳川的呼吸和向云来的抽泣。
柳川絮絮地说话,向云来始终没有回应。
他渐渐察觉向云来的心跳和脉搏都变慢了。他吓得去摸索向云来的脸,掐人中、扇巴掌。然而无论他怎么呼唤,向云来都没有反应。
“骗子……骗子……别死,求求你,别这样……”柳川又哭又喊。他此时想起的,是自己在垃圾深处找到方虞的那一刻。同样没有呼吸,同样软绵绵的躯体。
他抱着向云来的身体,直到周围的石块开始松落、崩裂,也没有放手。
他人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时空传来。他先听见了小狗的吠叫,是吉祥。随即是老葛的声音:“在这里!小吉闻到他们的气味了!就在这个位置!”
他把向云来抱得更紧了,即便死神也不可能从他手中夺走这个濒死的朋友。然后,他听见了更熟悉的腔调,微微颤抖的:“向云来?”
“……隋郁……隋郁!!!”柳川歇斯底里地大喊,“快来救人!他要死了,他要死了!!!”
第115章
在漫长的、无梦的睡眠中,向云来变成了幼年的自己。
他非常小,肉手肉脚,被一个人抱着。他们在寒冷的雪天里穿行,他听见那个人温柔的笑声,指点着:这是雪,这是小鹿,这是小狐狸……
他辨认不清这些东西。所有语言和画面,只是像拓印一样留在脑海中而已。他抬起头看那个人,那个人便教他:喊妈妈,我是妈妈。
向云来还不懂得说话。他伸出手,去触碰母亲的脸颊。在碰到的瞬间,他忽然涌出眼泪。
妈妈,很痛,我很痛。
母亲吻他的额头,用力抱紧他。雪片在苍白的天空里翻飞,它们濡湿了母亲的头发。黑色的长发潦草地束在脑后,女人有一张平凡的脸,眼睛跟向云来很像,即便注视向云来时充满温柔和爱意,但眉眼总是紧绷着,无法舒展。
他开始在母亲的怀里痛哭。剧痛从头脑深处炸裂,沿着神经线一路急蹿,控制他的全身。
这不是单靠撒娇就能消除的痛。
后悔吗?你后悔为了那些跟你没关系的人牺牲这么多吗?
没有后悔,我并不后悔。向云来牵着母亲的手,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毫无障碍地说出心里话:我只是很想你,你很久没有抱过我了。他把脸贴在母亲的手心里哭出声,随即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婴儿。他和现实中的他一样年纪,他的手比眼前女人的更大,他可以紧紧握住它们。
你总是在我的海域里,对吗?
是的,我永远陪着你。
向云来透过泪眼看母亲。
罗清晨,他的妈妈,他只记得她的名字和样貌,此外连一张罗清晨的照片都没有。六岁时母亲离开,与父亲一同在车祸中丧生。向云来被人从幼儿园接走,几日辗转,最后来到向榕家中。他已经想不起来是谁把他带走,又是谁带着他一路坐车奔波。他只能在记忆的最深处保存父母的模样。
按道理说,幼年的记忆是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淡化的。但向云来完全没有。即便父亲的印象模糊了,但罗清晨总是清晰的。她始终停留在他的深层海域中,保持着向云来记忆里年轻的模样--虽然总是忧心忡忡,满是焦虑。
向云来有时候会想,母亲在担忧什么呢?他在舅舅和舅妈的争执中得知,父母并没有结婚,母亲生下向云来之后,与父亲的关系变得十分恶劣。这也是父亲很少在向云来跟前露面的原因。车祸那天,罗清晨去找那个男人要钱,之后两个人乘坐的车辆都坠下了山崖。
他们猜测,是罗清晨提出的数额太大,男人不接受,两个人在车里争抢方向盘,最后坠落。
他们也从不避讳,总是在向云来面前讨论这些事情。他们每说一次,向云来就羞愧一次。“要不是你”“如果不是因为你”……这样的指责,总是寻常地从舅舅夫妻俩口中吐出。向云来只能低头承受,他没法反驳,也什么都做不了。
向云来从来没在自己的海域中问过罗清晨这些问题。他知道那是他在海域里制造的幻象,并非真正的罗清晨。幻象无法解答他的困惑。
但这一次太痛了,他所有的理性限制全数退让,长久的不解和屈辱让他开口:“你是怎么出事的?”
他和罗清晨站在冬季积雪的山坡上。这里的景象跟隋郁的海域很相似,但向云来无暇细想。罗清晨转头看着他:“我不知道。”
向云来:“生下我你很后悔吗?”
罗清晨斩钉截铁:“从来没有。”
向云来:“你跟我爸……你跟那个男人是什么关系?”他越说越快,渐渐控制不住自己。
他现在完全不是一个足以为朋友解决难题的可靠伙伴,也不再是向榕值得信任的哥哥,他变成了罗清晨的孩子,孱弱的、怨愤的,对眼前的女人怀着爱也怀着怨。
“我这么多年真的过得很辛苦……我没被什么人爱过,但我要去照顾别的人,我不知道跟谁学,我就自己琢磨,我看书、看电视,我模仿一个好的‘哥哥’应该怎么做。我要为向榕负责任,我要好好把她带大……可是为什么是我啊?为什么,妈妈?
“我必须依靠别人才能在王都区落脚和立足,可是那个人他根本……我从来都没理解过他,他也完全不在意我。王都区很好。王都区一点也不好。我讨厌这里,可是我没办法离开这里。不,我不讨厌这里……我有朋友,我现在还有喜欢的人……可是妈妈,妈妈……很累,我很累。我现在很痛。我一直都很痛……”
因为开始哭泣,他变得语无伦次。
情绪的波动太强烈了,已经超出了他现在能承受的阈值。向云来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窒息般的感觉令他不得不大口喘气,终于猛地睁开了眼。
在飘絮一般破碎的意识缓慢凝聚的时间里,他只记得罗清晨在最后捧着自己的脸,毫不犹豫、绝无迟疑地说:“小云,我和你爸爸彼此相爱,你的诞生是我们一生中最最幸福的事。”
向云来茫然地睁大眼睛。他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眼泪从眼角流下。
但他坐起来的时候,所有的情绪退潮般远离。他不觉得高兴或幸福,也不觉得难过和忧愁,脑中一片雾茫茫的空白。
各种仪器连接他的身体,他起身十分困难,浑身的关节都酸痛麻木,而且立刻感到天旋地转,又沉重地躺倒了。
最令他不舒服的,是束缚在脖子和左手手腕上的两个铁灰色抑制环。
在哨兵向导开始从事社会活动的时候,普通人类对他们充满畏惧。人们确信哨兵和向导可以驱使看不见的“怪物”去伤害别人,因此每一个哨兵和向导,在成年后都必须佩戴刻有编码的抑制环。抑制环会不断发出微弱的电流刺激他们的神经,这让他们很难持续地集中注意力。
但抑制环已经废弃很久了。在特殊人类的人权问题上,为了和国际接轨,特管委废弃了许多限制特殊人类生活、工作的规定,其中就包括抑制环。
束缚向云来脖子的抑制环甚至还有一根链子接在墙上。他低头看手腕上的抑制环,编码以H开头。这是特管委专用的、限制极危险罪犯的最高级别抑制环。
向云来不知道自己现在毫无情绪的状态是否也跟抑制环相关。他先看见隋郁冲进病房,随后是医生和护士,紧随他们之后的是大哭的向榕。
病房里一片忙乱。向云来只能捡自己听清楚的去吸收。他的听力和语言能力也似乎被削弱了,一句话要听两三次才能听进去,说话更是异常吃力。
总之,他被救出来之后,持续昏迷了一周。折断的手臂和手指都已经手术接上,除此之外他的身体只有一些皮外伤,并无任何致命伤口。至于海域的问题,这是二六七医院的医生无法解答的。他们让他等一等危机办的精神调剂师,秦戈正在赶来途中。
他们说了许多,问了许多。你叫什么名字,你几岁,你知道自己在哪里吗,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医生还指指向榕和隋郁:你记得他们是谁吗?
向云来点头。
向榕咬着嘴唇,眼泪像串珠一样往下滚。隋郁则紧握他的手,紧得向云来都觉得有点儿不舒服了。
他意识到,在自己昏迷时,一直牵着他手的人应该就是隋郁。熟悉的触感,熟悉的大小,还有熟悉的、无法停止的颤抖。
隋郁不仅牵着他的手,还会在病床边上跟他说话。讲得最多的是“对不起”。
向云来不知道隋郁为什么道歉,而且也不想知道。他什么都不想问,不想回答,不想思考。
“他需要休息。”医生说,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隋郁非常固执,想要陪在向云来身边。医生厉声训斥他,他一步三回头。守了一周,他憔悴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脸颊深陷,眼圈青黑,胡子不刮衣服不换,身上还是在王都区那一套,因为救人和下地,变得又破又脏。
“我就在外面,你放心。”隋郁说,“有事就叫我。”
向云来躺着回答:“好的。”
他不会呼唤隋郁的。他很确定这一点。再次抬起手看抑制环,他心想,也许是这个玩意儿在作怪吧。
看到隋郁时,他心里微弱地波动了一下,随即死水般沉寂。“隋郁是我喜欢的人”,他头脑里掠过这一句话,像一行被别人输入的字幕。除此之外,没有激动,没有依恋,没有靠近隋郁的冲动。什么都没有。
在二六七医院的院子里,隋郁等到了赶来的秦戈。
隋郁脸上没有了面对向云来的喜悦和激动,他不停地抽烟,脚下满是烟屁股,看到秦戈走过来也只是抬了抬眼皮,脸上表情丝毫未变,沉默而阴森。
“我说对了吗?”秦戈说,“他面对你的时候没有任何反应,对不对?”
隋郁把抽了一半的烟丢在草坪上,烟头点燃了草,但很快因为昨夜降雨带来的水分而熄灭。
“不是抑制环的问题?”隋郁问。
“不是。”秦戈肯定地回答,“抑制环只会限制我们的精神力,不会压抑和消除我们的情绪。向云来变成这样,和阿波罗还有他过度使用自己的能力有关。就像这个烟头一样,他可以激动,可以悲伤,但是他调动不了自己的情绪,很快就会熄灭。”
因为消瘦和疲累,隋郁的眼睛布满血丝。他瞪着秦戈,满是困兽的焦灼:“你可以治好他,对不对?”
秦戈是在王都区外头接触到向云来的。从各处涌来的人,为了救援王都区不惜任何代价。道路中断了,就用梯子和木头搭桥,把卡车和货车开进沟里形成通路;没有机械挖掘废墟,就手脚并用去救人;精神体在王都区的地上和地下穿梭,数不清的特殊人类、各个种族,全都赶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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