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缠缠
墨珣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反正就是客套一下,礼貌一点,但越国公满脸的不耐烦,恨不得自己能一把把墨珣推进贡院里。
“那孙儿就走了。”墨珣这就朝着贡院去了。
临了进门之前,墨珣回过头,见越国公还立在原地,一时间心里竟涌起一股十分陌生的情绪来。
越国公一直盯着墨珣,此时见他回头,便干脆扭头就走。墨珣见状,心中情绪瞬间褪去,只余下一阵无奈。待进了大门,那便由不得他再随意回头、东张西望了。
第三场只考策论,考题就有些五花八门了:江潮溢漫至积水为患当如何处理;若兵伐屡动,土木不息,如何不夺农时;赦宥之恩,恐惠及不轨之辈;田猎利与弊,缘何诸公好田猎以成风……
这个水患吧,因为题干给出的信息太少,因此中间囊括的东西就太多,当真要写起来,那还真能写出一本书来。墨珣想了想,这题也就只能自行做个设定,假定出各种不同程度的水患与积水情况了。
三天时间考五道题,每题需得面面俱到,所以一拿到考题就马上动手的考生几乎是没有的。纵使有草稿纸,但也很少有考生会随意在上头涂画。
墨珣寻思着,这道水患题大概就是这第三场考试的重点了,便在上头多花了些时间,将自己能考虑到的点都尽量标出来。针对不同程度的水患,处理方案自是不同的。墨珣将积水程度分为三种,即轻,中,重。从时间上来看,解决方法就有拦,排,泄。排洪、泄洪在不同地方也有不同方法:引水入湖,引湖入江,引江入海等等。拦洪则有度地置闸,筑沙洲圩、濒江堤岸②。
题目又没有说明需要考虑经费,墨珣自然是以最优方案来解决,他甚至连定期修复和日常维护都一并写了进去。
待他仔细检查,并无错漏之后,方才将答案誊抄到卷子上。
因为第一题是大题,墨珣耗费了不少的时间,等做到了第二题——“如果要打仗,怎么才能不耽误农时”,脑子里立刻就浮现出了吴兢所撰《贞观政要》中一句“国以人为本,人以衣食为本,凡营衣食,以不失时为本③”。
就墨珣看来,自然是不打仗最不耽误农时,但显然这个答案并不合适。
发动战争必定要征收青壮年,而这些人也正是农耕的主要劳动力。税收是国家主要的财政来源,而国家的建设基本都是靠百姓服兵役、劳役。如果真要打仗,首先需要做到的就是轻徭薄赋。
农耕的基础就是田地,既然战争需要百姓出力,那么国家在兴修水利、灌溉农田这点上就该做好。
在军事上,可以试着农兵分离。在服兵役的基础上,征收专门的士兵对应战时所需。
说来说去还是钱。
有钱就想着对外扩张;没钱的就光脚不怕穿鞋的,左不过是个死,要么饿死要么战死。
策论题不怕天马行空,就怕不能自圆其说。只要能答到把阅卷者一并绕进去,或者让对方觉得有点可辩,那基本就成了!
“有点可辩”与那种“无稽之谈”不同:有的卷子拿到手,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掰扯,那这张卷子只会被放置到一边。若能让阅卷者有耳目一新之感,那这评分可就不低了。
第三题就……简直像是附赠的了,墨珣简直难以相信这样一道题竟然会出现在会试的考场上。尽管觉得这道题的出现匪夷所思,墨珣还是得遵循答题规则:论点需明确,就事论事,精简结构,开门见山。
“夫养稂莠者伤禾稼,惠奸轨者贼良民”,开篇先点出:赦令颁布的时候,若是把坏人都放出来,会造成怎样的不良影响。
紧接着举例说明:诸葛亮治理蜀地数十年不曾颁布赦令,而蜀地大化。梁武帝在位期间,一岁再赦,终至国破家亡④。
最后点名刑罚的根本目的在于教化,而若是颁布赦令,最后便“将恐愚人常冀侥幸,惟欲犯法,不能改过”⑤写了进去。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地颁布赦令,只会让犯了罪的人有侥幸心理。犯罪的成本太低,罪犯心中往往会有一种“反正很快就会被放出来了”、“我犯的那也不叫什么事儿”……如此一来,“刑罚”的真正目的就达不到了。
至于“田猎”,自殷商起就已经不再只是生产手段,而是一种军事项目。
墨珣参加过宣和帝的围猎,也知道围猎的具体流程——阅兵正是占了首要。而且,越国公当时因为担心他会犯错,曾耳提面命地告诫过他。除了讲围猎基本流程和规则外,还将围猎的一些作用都一并告知。
《司马法·仁本》中写的“天下既平,天子大恺,春蒐秋獮,诸侯春振旅,秋治兵,所以不忘战也”,就很贴近墨珣现在的情况。
“春蒐免其怀孕,夏苗取其害谷,秋獮冬狩,所害诚多。”而沉约《均圣论》更是直接就点出了围猎对于生态平衡的重要性。
其实归根究底,还是为了“以示武于天下”,“借田猎以讲武”。阅兵、军事训练、战列队形排布……这些才是重点。
墨珣心想:就算宣和帝本身拿围猎一事作消遣,那他也肯定不能把这个写到卷子上的。
……
待墨珣将所有的答案都誊抄完毕并晾干之后,便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将卷子按顺序叠放起来,以方便副考官糊名弥封。
第三场考试考到死记硬背的地方看似不多,实则不然。策论虽是以问题书之于策,但在提出自己观点的同时,也需要有强有力的依据来论证自己的观点。若是能引用先贤的话那是最好的,但若是没有,就需要有史可考了。否则碰上了持有不同意见或是完全不同流派的阅卷官,那就只能等三年后再来了。
待到副考官将墨珣的考卷收走了之后,他此时才放松下来。因为做的是策论,墨珣担心时间上来不及,所以一直紧赶慢赶,整个人处于一种十分紧迫的氛围之中。而交卷了之后,他便也不再去想考题和他自己的答题情况。
次日,来接墨珣的就不再只是国公府的侍卫了。墨珣被侍卫领着到了国公府的马车处,这才发现今次来了两辆马车,而那马车旁站着的便是赵泽林的小厮和雪松了。
墨珣眼神好使,老远就看到人了。两个小厮虽然看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但眼睛还是盯着贡院的方向。等墨珣走进了一些之后,那小厮便伸手敲了敲车舆,对里头的人说道:“老夫人,伦孺人,少爷过来了。”
墨珣刚听到里头出来了“嗯”的一声,车门帘便被揭开了。
“爹,你怎么来了?”墨珣知道赵泽林也在马车里头,但是按照之前赵泽林说话的口吻,他们应该会来接自己才对。
“今天不是会试最后一场嘛,你爷爷跟我出来逛逛,顺道就来接你了。”
伦沄岚解释完了之后,赵泽林在马车里轻咳了一声,而后车帘才又掀大了点儿。
墨珣一听伦沄岚的话就懂了,这哪是顺道来接他啊,明明就是为了接他才顺道出来逛逛吧?而且,这大清早的,赵泽林和伦沄岚哪有地方可以逛?
墨珣心里了然,却没有点破。
两人对视了一眼之后,墨珣便赶紧向赵泽林问安。
赵泽林趁此机会打量了墨珣一番,见他精神头尚足,便指着另一辆马车,让他快点上去,好快些回越国公府。
墨珣也不再耽搁,搭了侍卫的手径直上了马车。
贡院一大早就开门了,墨珣他们回到越国公府的时候,越国公已经进宫去了。而赵泽林与越国公不同,他并没有想要问墨珣考试考得怎么样,只是让墨珣赶紧回馥兰院休息。无论是神态还是动作都自然得很,丝毫看不出今天会是赵泽林主动提议要到贡院门口去接墨珣。
越国公当真是急,今日上朝至从御史台办公,整日都有些如坐针毡。好不容易捱到了下衙的时辰,一溜烟就走得没影。等他搭乘的马车到了自家的正大门前,也不等人扶,飞快地掀了帘子跳下马车。
门房还来不及向越国公请安,越国公便冲他摆摆手,快步往院子里走去。
管家迎了上来,险些跟不上越国公的步伐。
“少爷人呢?”越国公边走边问。
“少爷从贡院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屋里休息。”管家从善如流地从越国公手中接过他的外袍。
越国公原先的兴奋劲头忽然一顿,制止了管家差人去唤墨珣的动作,“那就等他休息够了自己起吧。”
尽管越国公如此为墨珣着想,但墨珣已经计算好了越国公回府的时辰,自己就爬起来了。
雪松一直守在抱厦里,墨珣起身之后,稍稍有点动静,他就能听到了。
此时戌时已过,天也暗了下来。雪松本着不打扰墨珣的想法,并未在抱厦中掌灯,但听到墨珣屋里似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忙将眼前的蜡烛点燃。
“少爷?”雪松拿着灯,往屋里去。推了门之后见墨珣已然起身,便用手中的烛台将墨珣屋里的蜡烛也点燃了。
“戌时过三刻了?”
“是,越国公已经回府了。”雪松赶紧转身去给墨珣倒水。
墨珣刚睡醒,脑子还有些慢。他沉默了片刻之后,雪松就已经拿了面巾过来给他擦脸了。
“祖父今天是不是提早回来了?”墨珣每次从国子监放学,总会在越国公回府之前到家,所以今日得知越国公已经回来了,倒有些诧异。
雪松被墨珣问得有些失语,“呃”了一阵之后才接了句,“许是吧。”反正就是戌时下衙,左不过就是这一两刻罢了,哪会记得这般清楚。
“那我去吃饭了。”墨珣不再问,净手之后就起身往饭厅去了。
越国公在饭厅里坐着的时候就时不时朝着门口看,这一见着墨珣,直接将他招到自己身边,连墨珣的问安行礼都给免了。
“如何?”越国公紧盯着墨珣,“对会试可有把握?”
墨珣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但碍于越国公这般紧张,便只得点头道:“只能说,尽我所学。”
越国公本也不指望墨珣能说出什么来,此时得了墨珣这句话,也仿佛放了心,“如此便好。这会试之后便是殿试了,不管中与不……呸……就是得好好准备。”
“是,孙儿谨记。”
尽管正常流程是要等到会试成绩出来之后,由礼部奏请殿试日期,并将殿试的搜检怀挟、掌卷官、弥封官等一应人员名单,以及贡士的名册都报送给宣和帝,待宣和帝下圣旨允许了才能开始殿试。
但其实这些都有例可循,报送宣和帝也不过就是为了让他知道有这么个事儿。如果殿试与其他的国家大事有冲突,那早早就会有人告知礼部了。
所以在大多数人眼中,几乎是会试之后立马就要开始殿试了。
一般来说,殿试是在四月的下旬,只要会试成绩出了,复核无误之后,便可张贴告示,通知贡生具体时间。而贡生则需在寅时抵达宫门院墙之外,等待搜检怀挟,校验家状之后,方才能进入保和殿应试。
“那个考题……”越国公原是想让墨珣先吃饭的,但不知怎么嘴上又绕回到了会试的考题上来。他虽然听了墨珣的话,但因为并不知道墨珣的答题情况,心里总没个着落。“‘刑罚之,百姓以为暴,何解’?”
这是第三场的策论题了。
墨珣还没来得及开口将自己的答案说出,赵泽林便将筷子放到了碗上,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越国公听见了,立刻意识到自己此举不妥。但若要让他全然不闻不问,那他也确是做不到。毕竟这几日墨珣不在,他便时常忧心起这事来。“先用饭,吃过了再说。”也就是这段时间朝廷里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否则他哪来的闲心去担忧这个。
墨珣也悄悄朝着赵泽林看了一眼,见他面色不虞,当下闭口不再谈科举了。
等到晚饭用过了之后,越国公便带着墨珣到了书房,而赵泽林也兀自在书房中寻了个座儿,只静静等着越国公发问。
墨珣见状,不戳穿、不点破,只将自己的答案说了出来,“圣王之立法也,其赏足以劝善,其威足以胜暴,其备足以必完。①公之于法,无不可也,过轻亦可。私之于法,无可也,过轻则纵奸,过重则伤善②……”
越国公听了频频点头,连赵泽林在一旁也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越国公顺势又问了其他的几题,而墨珣自是将自己的答案一字不差地说予他们听倒也没觉得墨珣哪里答得差了,只挑了几个墨珣没有提到的点又说了说。
墨珣其实知道越国公说的这些,但毕竟考试时间就那么多,再加上面面俱到反而会使自己的观点变得不够明确。策论讲究的就是一个一针见血,模糊、笼统反倒落了下乘。
不过越国公说的这些都并无不对,甚至是站在朝廷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墨珣日后若是要走仕途,听从越国公的话肯定没错。
越国公点评完了之后,让墨珣该放松还是放松一下。会试是一道坎,若是通过了,只要不在殿试时殿前失仪,那就等同于有了官身,最差也是分配到地方上去当个九品芝麻官。
现在墨珣会试也考完了,只能等到放榜之后再另作打算。
从会试考完到放榜大概需要半个月左右,这段时间国子监没有开学,墨珣除了呆在府里哪儿也不打算去了。至于“昌平郡君在他会试期间过府”一事,墨珣自是不敢在这段时间里开口问赵泽林的。科举考试乃重中之重,他却有闲暇分心在私情上,无论他的学业完成得如何,都势必会引起赵泽林对林醉的不喜。
半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而会试一考完没两天,姜伟平便带着几个建州来的考生上越国公府拜访了。越国公自是不在的,而赵泽林也犯不着面见外男,干脆避开,只全权交给墨珣张罗。墨珣没有将人带进馥兰院,只将人安排在了正厅。
同行的不仅有武生,还有文生。冯维正与墨珣更是同窗,没有特别的缘由自然不会不来。一众文生见着了面,无论在会馆的时候是不是已经讨论过了会试的考题,只要他们见到了没有一起讨论过的考生,那必定又会把考题拿出来再讲一遍。
墨珣怕就怕这个,同样的内容,做上一遍又说上一遍已经很让人无奈了,偏生这些考生喝了茶之后又开始互相说起自己的观点来。墨珣听了他们诉说着自己的观点,然后动不动就有人说上一句“哎,某某兄此言差矣”,而后便开始反驳对方的言论,再提出自己的观点。言辞之中,妄图获得大家的认同。
墨珣有些无奈,他们若只是理性讨论倒也罢了,可这般一家独大的做派,仿佛此人所言便已是完整答案了。一时间,整个正厅之中的声音便大了起来,仿佛谁嗓门大,谁就更占理了一般。墨珣只觉得自己脑袋有些发懵,实在是不想再听关于考题的事了。
几个人争执不下,最后谁也说不过谁。
“墨贤弟觉得如何?”
墨珣正值无聊之际,忽然被人这么一问,倒是怔了一下。他明白地听出了这声音出自冯维正,但在一众争吵之中却莫名突兀。待他抬眼看去,所有人的视线都已经停驻在了自己的身上,仿佛他不吭声便不得善了。
“冯兄以为呢?”墨珣不接茬,只将话题又丢回到冯维正身上。此时他如何能应?这些人已经从最开始的讨论变为了争执,无论他说什么都会得到反驳。
冯维正浅浅笑了一下,“几位童生说得皆在理,我受益匪浅。”
墨珣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也不反驳,只顺着冯维正的话道:“冯兄所言极是。”
“墨贤弟可有什么小道消息?”忽然有同乡开口问道。
“什么小道消息?”墨珣眉头微蹙,却也飞快地展开了。
被反问的考生一时无语,但亦有人接话道:“不知可有标准答案?”
“……”墨珣嘴角抽了一下,“这个倒没有听说。”除了前头的经义一类,其他的考题顶多能有个参考罢了。尤其是策论,考的就是考生的个人见解,这不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题?就拿墨珣自己的作答来说,越国公不也还能从他的答案里挑出缺漏?而他在考场上的时候,还觉着若要就着那策论题写它一本书都是可行的。
有人感慨了一句,“也不知何时才能出成绩!”
“四月中旬定能出了。”墨珣不知怎么,就觉得这些人仿佛是来套他的话的。但说实在的,他也没什么东西可以被套。越国公虽然是御史副丞,但在进御史台之前,是个武官。礼部安排文试的监考官、阅卷官这些,总不至于会安排越国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