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缠缠
李涵荣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突然被人扼住了咽喉一般,面上突然涨得通红,讷讷地张张嘴,半天没把接下来的话说完。
墨珣用的那句话出自《诗经·小雅·正月》,这是一首讽刺周幽王的诗歌。诗中表现了末世昏君、得志小人和广大人民三种人的心态①,而此时墨珣把自己摆在民众的位置,那么说出口的话,就是在暗喻自己是得志的小人了!李涵荣脑子转得快,立刻想到这里,当下脸色就不好了。
墨珣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挑这句其实没别的意思,只单句来看,不过就是说“好坏都凭你一张嘴”,而且他还特意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在说呢,结果还是把对方惹怒了。
伦素程见情况不对,想出言打个圆场,但好半天也没想出来能说点什么。这事本来就是对方不对吧,墨珣这才几岁,就算要调侃、开玩笑也别找他啊。
好在前头的人听到墨珣说话,转过头来勾了李涵荣一把,“在说什么?”
“没什么。”李涵荣倒是立刻顺着台阶往下了,干脆冲墨珣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像是真不把这个事放在心上了。
墨珣在对方转身之际猛地眯了一下眼睛。
因为他在对方转身的一瞬间感觉到了恶意,而且非常浓郁。虽然稍众即逝,但却恶意满满到让人无法忽视。当然,这样并不能说明什么。可能只是李涵荣一时想不开,否则也不会在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只这一点,就足以让墨珣上心了。
有些人的恶念经常都是一夕之间的事,而做出坏事也是一夕之间的事。
墨珣见伦素程有些担心地看着自己,立刻无声地摇摇头,继续跟着大家往客栈走。
因为来考试的人太多了,导致整个广平府的客店都住满了。墨珣与素程父子以及二舅家中小厮共住一间已经算作是运气好了,他们有些晚一步进客栈的,只能住到二十人一间的下等房里。
因为墨珣他们住的房间不错,总有人到他们屋里来串门,其实也就是寻个人少点的地方看书。墨珣倒是无所谓,他在哪都能把自己摘成一个隐形,但伦素程不一样,若是屋里人多,他就很难静下来。
现在的广平府,无论到哪里都是考生,有些在茶肆里高谈阔论地讨论着策论,有些则议论前朝政。事,偶尔碰上了意见不合,还会彼此之前明嘲暗讽,争个脸红脖子粗的。
虽然伦素程不愿,但这种基本的人际交往是从他一开始决定跟别的考试住到一起时候就避免不了的。哪怕闭门谢客,也都躲不开。
从报名到正式开考统共有两天时间。而这两天对于墨珣来说可以读上好多,但对旁人来讲,只一本便足够了。
在认识安秀才之前,墨珣的读书习惯是泛读,之后再通读,这两遍基本就够了。只有对于修道有易的书,他才会反复研读,几乎要将每个字都拆解开来琢磨透才行。而现在为了考科举,他还画重点,反复吟诵、背诵,这说出去恐怕他师父都能给激得死而复生。
墨珣看了一眼正坐在他们房间里的三个考生之后,别开了眼,随手拿了个垫子找个地方盘腿禅坐去了。
这次禅坐并不是为了修炼,而是以一种他觉得舒服的姿势来默背。
几个人见到墨珣这状态还彼此讨论了一番,甚至还有人觉得墨珣小小年纪还颇有种古道仙风的感觉。伦家的人对此也不了解,从没听伦沄岚说起过,伦素程干脆打了个哈哈混了过去。
第一天就这么过了,到了晚上的时候三个考生还是坐着不打算走,伦素程不方便说,墨珣干脆就卷了被子直接躺下睡了。
有什么问题呢?反正他年纪小。
伦素程烦躁得很,晚上睡觉也是翻来覆去的。墨珣侧卧着一动不动,倒是伦沄轲伸手将自家儿子按住了。
到了第二天,那三个人又来了。墨珣皱了一下鼻子:这个三个人,故意的吗?
不怪墨珣会这么想,毕竟三个考生的其中一个就是李涵荣。
墨珣还是老样子,对那些人并不热络,他们大概也是不想浪费时间,并没有在屋里闲谈,而是各人看着各人的书。
伦沄轲和小厮一般在白天时候会出去外头,以求给屋里的考生一个安静的读书环境。所以到了用饭的时候,屋里的五个人就一起出去了。
大概是一整天都紧张地看书,吃饭的时候书不在手,众人便逗放松下来,开始闲聊了。一群人七七八八地聊些有的没的,而墨珣则不参与了,但总有人要把话题引到墨珣身上来。
“年纪这么小就通过县试了,着实不容易啊。”李涵荣顺口这么感慨了一句,见墨珣看过去,还眯起眼来笑了一下。
墨珣也笑着点了点头,也不接茬,只继续低头吃饭。而伦素程本就不是什么热络的人,好半天都是另外三个考生在说话。用过午饭之后,五个人又回到屋里继续看书。
一整天就这么过来了,似乎也没什么异常的。但到了晚上,他们刚吹熄了蜡烛,门口就响起了非常急促的敲门声和喊叫声。
“叩叩叩。”
“叩叩叩。”
“开门!伦素程,开门!”
……
“谁?”伦沄轲从地上爬起来,站到门口,在取下门闩之前先问了一声。
“开门!嘭嘭嘭,快开门!”
“谁在外面?”伦沄轲又问了一声,大有对方不回答,他就不开门的架势。
门口的人或许是被谁拉住了,这下换了个不同的声音回答,“我是谭忠良,刚才拍门的是李涵荣。”
伦沄轲回头看了一眼墨珣和伦素程,见儿子已经坐了起来并冲他点点头,这才将门闩取了下来。而外头的人见门一开,根本不等人请,便立刻冲到屋里了。
谭忠良进屋之后先是跟屋里的人解释了一下大晚上来扰人清梦的原因:说是李涵荣临睡前例行检查考引,发现考引不见了。因为今天他来过伦素程的屋子,所以就想来找看看是不是落在屋里了。
谭忠良一边解释,李涵荣已经一边开始四处翻找了起来。
墨珣窝在床上没动,而伦素程起床后随手披了件外套,也动手帮着找。墨珣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看起来有些摇摇欲坠的。
除了墨珣之外,剩下的四个人很快就把屋子掀了个底朝天,然而却一无所获。
墨珣刚才半阖着眼帘,现下揉了揉眼睛,这才又睁开眼,就见着李涵荣正盯着他看,准确来说是盯着他的位置看,“嗯?”墨珣有些纳闷,便睁着犯倦的眼睛看他。
“床上,还没找。”李涵荣只扫了墨珣一眼,便别开眼睛,往他这边走了过来。
墨珣眉头一皱,直觉得这家伙怎么这么阴魂不散呢。上回在路上对自己施放恶意的是他,这回丢考引的也是他。再者说了,今天来屋里的三个考生,根本没谁靠近过床。李涵荣现下说出这种话来,不就是变相在说墨珣他们把他的考引藏起来了吗?墨珣脸一沉,黑漆漆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看起来只像是因为没睡好让人吵醒了的样子。
“墨珣下来,让他找找。”伦沄轲一天都不在房内,不知道他们出了什么状况。可这会儿只一听说对方要找考引,便立刻想让墨珣给他腾地方。
考引何其重要,没了它还如何参加考试?
墨珣抬头看了李涵荣一眼,见他的视线完全落在床上,根本没有跟自己对视。而且他的眼神看起来有些不对劲,瞳孔缩得很紧,眼眶却放大,看起来就像是极度兴奋或者极度恐慌才会出现的。
墨珣一时间坐在床上没动,心里却想着:哪有这么巧的事?
莫非……
李涵荣是想栽赃自己或是伦素程,说他们偷了他的考引!
他们这个客栈里住的都是临平县的考生,这种事若是传了出去,到时候墨珣和伦素程的名声就毁了!
可是现在,李涵荣丢了考引,而且直指他的床榻,若是不让,更有心虚的嫌疑。墨珣像是闹脾气一样,呼出很大的一个声音,然后才慢悠悠地从床上下来。
李涵荣一看墨珣下了床,脸上的笑几乎是要绷不住了。
墨珣的余光尚能扫到他咧开的嘴角,仿佛他还没找就已经预见了考引在床上。
第46章
墨珣下了床后, 也没走远,只全身软绵绵地靠在床架上, 像是等着李涵荣一翻完被褥他就立马要一头栽回床上一样。
“谭兄, 你也过来帮着看看吧。”墨珣说话的声音都带着懒洋洋,他捂着嘴,仿佛在制止自己打呵欠。
谭忠良一直都没给过墨珣恶意,想来他应该是根本不知道李涵荣的计划。而且他此时站得也近些,叫他最快。再加上若是喊了自家人过来,李涵荣大可以说他们偏颇。
果真, 谭忠良一听到墨珣的召唤,便快步走了过来。
李涵荣这时偏过头去,见墨珣歪着头靠在右侧的床架上, 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动作,莫名有些手抖。他伸手掀棉被的动作颤了一下, 却还是大力地掀起来, 借助棉被掀起的角度把墨珣的视线挡住了。
谭忠良这时正走了过来, 占据了李涵荣的左边, “我也帮着看看好了。”他接到墨珣视线的第一时间突然就觉得有些奇怪:李涵荣怎么会觉得自己的考引在人家的床上?这不就意味着, 他认定了自己的考引是被伦素程或是墨珣偷了吗?而墨珣现在喊他过来帮着看,明显是不怕了。但也说不定就是伦素程……
被子下头空空如也。
被子还没落下, 李涵荣便松了手, 立刻双手拱了拱冲墨珣弯了弯腰, 又转身冲伦家父子也鞠了躬,“是我魔怔了, 我的考引并不在此处。”边说,李涵荣边往外走,他动作很快,仿佛身后有人在追他一样。“我回房里再找找吧。”
谭忠良不疑有他,只当是李涵荣丢了考引,所以一时情急。更何况府试卯时便要入场了,他此时会着急也是人之常情。多争取些时间,多找找,说不定就能找出来了。
墨珣顿时觉得有些怪异,只掀个被子就能断定考引不在床上?李涵荣这么轻易就说要回去了?难道不该挖地三尺也要找吗?
墨珣见李涵荣步履有些错乱,与之前所见的恣意洒脱颇有不同。但李涵荣丢了考引,着急也是常事,这也并不能说明什么。可墨珣是谁啊?他是只要一起了疑心,那就哪怕是没有,都要先让他证明。
不是我拿到证据才能怀疑你,而是你要掏出证据来自证清白。
李涵荣甚至连拜别的功夫都没有,而且适才对墨珣等人拱手,也并未直视他们的眼神,现下更是闪躲得厉害。李涵荣只扫了墨珣一眼,便觉得那双带着懒散和困倦的眼睛似乎已经看透了自己的作为。而墨珣的视线也一直停留在他身上,似乎自己有任何的动作都没能逃过。
李涵荣猛地咽了口口水,墨珣的视线宛如一头饿狼一般,两人互相僵持着,谁都不肯先露了怯。唯恐露出了一点,便会让对方发现破绽。
墨珣眨眨眼,登时就不困了。他站直了身子,迈开步子朝着李涵荣走去,“李兄且慢。”
李涵荣脑袋一“嗡”,他头一回做这种事,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天气还没热起来,虽然脸上是干的,可他能感觉到自己头皮里已经开始冒汗了。“我还急着找考引,有事就等考完再说吧。”他一条腿跨出了门栏,马上就要走出去了。
因为他们来势汹汹,拍门喊人的时候声音又亮又响,隔壁住的也全是临平来的考生,皆以为出了事,一个个随手扯了件长衫裹在身上便都堵到走廊上了。
“发生什么事了?”
“刚才怎么了,谁喊得那么大声?”
“怎么了?这马上要考试了,能不能别扰人清梦?”
……
一堆考生和小厮都挤到了走廊上,朝着墨珣他们房间发问。
“适才……”墨珣刚一开口,不停询问的声音便停了,以便能听清墨珣说话。
“李兄说他考引丢在我屋里了,便进来将屋子翻了个底朝天,连床榻都未能幸免。”他提及“床榻”二字时,不禁轻笑出声,而且还咬了个重音。既婉转又愈发引人注意。
墨珣这么一说,连他大舅都听懂了,脸色立马就变得十分难看。
其他考生也纷纷交头接耳,互相交换起意见来。
李涵荣见状,顿觉不妙,忙开口解释道:“我只是以防万一。而现在并没有发现,正准备回屋里再找找。”说着,他拱拱手,“请大家让一下路。”李涵荣满脸焦急,这下不用假装了,额上完全出汗了。
将心比心,若是自己丢了考引,怕是也得急成这样。一众考生也没再纠结他是不是怀疑墨珣与伦沄岚偷他考引了,连忙让开一条道,好让他能走出去。
李涵荣立刻松了口气,准备觍着脸冲大家扯了一个难看的笑脸,准备走下楼去。
“且慢。”墨珣快步踏了出来,伸手拉住了李涵荣的衣袖。
“墨贤弟,请不要……”李涵荣话还没说完,便有一堆人替他发声了。
“是啊,墨贤弟让李兄先去找找吧。”
“考引何其重要,莫再耽搁了。”
……
墨珣年纪虽小,但一向是有主意的。他拉着李涵荣,却看向伦素程,“大哥,我们临睡前才刚检查过考引。”墨珣说得斩钉截铁,毕竟考引如此重要,他们也是很小心的。
伦素程回过神来,立刻点了点头,转身进屋到他们各自放考引的地方都检查了一遍。
李涵荣一听墨珣这么说,全身一抖,当即心慌意乱起来。
等伦素程找考引的时间仿佛有数年之久,李涵荣动弹不得,嘴唇憋得有些发青,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墨珣,我的考引不见了!”伦素程惊慌失措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而他的声音仿佛压垮李涵荣的最后一根稻草,李涵荣只觉得胸中压着千钧磐石,又像是被人死死捏紧了心脏。
伦素程快步从屋里走出来,面上的慌乱不似作伪。他一冲出来就抓紧了李涵荣,似乎已经料定是李涵荣拿了他的考引。
而在外头的考生一听伦素程这么说,也跟着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