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棠
第61章 改天换日(六)
自天外天古佛神归混沌之后,古佛之位悬空多时。佛莲下界遭难,由四大金刚接回魂魄修养。其精魂于日前苏醒,天帝得到消息后提出拜访,未得应允。
但古佛神位空置,乃亿万年罕见的情况,于六界安定无益。天帝有责任有义务规劝,却始终不得转机。
佛莲曾用法号释真,俗家曾用名段玉。甫化童子之初,于上一任古佛座下侍奉,天帝与古佛论道期间,常常陪侍其侧。彼时,天帝观其佛心至纯,一尘不染,隐隐有无量圆满之象。然则,早已堪破万端的古佛却难得忧心。
他说,“至臻则至性,莲花不着水,日月不住空。”
之后,段玉下凡斩断因果,滞留多年,古佛亲迎而未归。此番再见,天帝观其行止,竟是今非昔比,沧海桑田。
天帝于凌霄殿内室待客,战神殿下在外间等候觐见。承曦坐于神木交椅之上,闭目调息。一个周天过后,殿内依旧未有送客的征兆。
承曦起身行至门前,举起手意欲强行推门,指尖触及门扇的瞬间,又收了回来。他深深地吸气,转身往回走了几步,身后的大门意料之外地开了一道缝隙,丹灵真君侧身挤了出来。
“殿下留步。”真君招呼他。
承曦回头,他本来也没打算离开。不要一个结果,他如何走得开?
“陛下惦记着您这边十万火急,若不是……”他回首朝室内努了努嘴,“古佛衣钵继承事关重大,不然陛下早就推辞开了。”
敞开的门扇之内传出天帝的叹息,“大师可否再做斟酌?”
应答之音潇然无波,听不出丝毫悲喜起伏。虽然面目与凡间那个叫段玉的书生一模一样,但回归天外天的佛莲高僧,岂念凡尘。
他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陛下见谅。”
“殿下,”丹灵真君反手带上殿门,关切地问道,“您感触如何?”
承曦气沉丹腑,“无妨。”
“殿下在此等候,可是为着今朝大殿上所论魔修之事?”
承曦冷哼了一声,“事不足重,不值一提。”
老神君捻着胡子暗忖,到底是年轻气盛经不住事儿,若真是不值一提,何苦这个当口还要浪费时间?也难怪,小殿下如此清冷倨傲的性子,哪里见过下界那些死缠烂打妖媚蛊惑的招数,这不就着了道儿?若非涅槃际遇耽误不得,怕不是还要陷在温柔乡里乐不思蜀?
大约是时机尚未成熟,魔族阴谋提前败露,方落到如今骑虎难下的局面。
“殿下说的是,的确小事一桩,”真君笑眯眯,“陛下素来对殿下信宠有加,区区一桩魔修祸乱的官司,如何处置,殿下拿主意就好。”
承曦眉头拧了拧,没有接言。
丹灵真君倒是对小殿下表面别扭实则更别扭的性子见惯不怪,耐心劝谏道,“恕老朽多嘴,魔修狡诈多端,既已做下杀孽祸事,也算不得冤枉,还是斩草除根为好。”
承曦眉心锁得更紧了。
老神君善解人意,“殿下宅心仁厚,定是放不下那所谓救命之恩。既然如此,饶是功不抵过,倒也不好落了口实,让下界生灵编排咱们九重天上辜恩背义。”他捎着承曦脸色,“依我老头子看,死罪可免,处以雷刑,生死有命,如何?”
一介魔物,必扛不住天雷滚滚,届时魂飞魄散,一了百了,怨不得他人。堪堪下界妖孽,能得天雷送行,属实算得上三生有幸,也全了殿下颜面。
承曦眸芯动了动。
丹灵真君语重心长地喟叹,语气中带着长辈的苦心与亲近,“殿下,老朽今日僭越了,倚老卖老说点啰嗦的体己话。您便是太过求全责备了些,所谓恩义,不过是那些鼠辈别有所图的伎俩罢了。珍情重义,殿下这一点最是肖似陛下,谁还没点年少轻狂之时是不是,哪怕是天之骄子也同样。”老头眨了眨褶皱的眼帘,意味深长地劝导,“当断则断,方为大智慧,一时心软,则留下‘后患’无穷。您毕竟身份不同,这泥点子是万万沾不得的。六界上下,今时今日,往来万万年,都仰仗着您那。”
承曦默然良久,点了点头,“劳真君费心。”
“殿下客气了,为陛下与殿下分忧,乃吾等职分所在。”真君送承曦出门,殷殷叮嘱,“殿下莫要多虑,这天上地下四海五岳,糟心的事多着呢。陛下亦是诸多身不由己,六合偌大,岂能仅凭一己之力承当,有时御下宽和,亦是无奈之举。待殿下继往开来之际,自当切身领会。眼下放宽心就好,一切以紧要之事为重。”
承曦一路无言,颔首转身。
丹灵真君于廊道之端目送战神殿下挺秀的背影步步远离,老神君一时恍惚,少年上神似乎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便成长了,他适才的揣测或许有失偏颇。一个失神的工夫,小殿下转出凌霄殿拐角,渐行渐远。
真君注目少顷,悄无声息地返回内室,正赶上天帝亲自送客。两人视线交汇,丹灵真君朝陛下点了点头。
凌霄殿与凤栖殿皆在天宫中心不远的位置,以上神步伐丈量,须臾可至。哪怕有意信步而行走马观花,至多也不用一炷香的工夫。而这一趟,战神殿下一步一步,足足走了个把时辰。锦绣大道之上,远远地一个瘦削的身影奔过来,早已翘首以盼的无忧久等不至,放心不下迎了出来。
“殿下,”无忧嘴角一瘪,“您可回来了。”孩子心思单纯,见了久别的主子兀自小声喋喋,“我实在等不及了,去到天宫正殿寻您,守将让我去凌霄殿,我想起您让我守好家,哪敢再瞎跑,便回凤栖殿等着。可我听珍膳房的姐姐说,陛下都去南天门送客去了,凌霄殿没人,我想着,您总该回家了吧,便又耐不住性子寻了出来。可您怎么走到这条路上了,这不是……”
“聒噪。”承曦沉声打断。
无忧亦步亦趋,承曦今日步履格外缓慢,害得他差点儿左脚绊到右脚。
“殿下,”老实孩子藏不住话,闭嘴片刻,又凑到自家主子身后,委屈又气鼓鼓地告状,“他们……就是那些各宫的仙童侍婢传言,传言……总之就是不好听的话,一定是他们嘴痒了,我都怼回去了。”
承曦半晌无有回复。
即至凤栖殿大门,无忧搔着后脑勺,“殿下,是吧?”
承曦驻步,无忧赶紧上前推开殿门,将主子请进去。
“关门。”承曦低语。
“哦哦。”无忧小跑着回去关紧大门,他终于迟钝地察觉,他家主子好似无端反常。还不待追上去询问,只见承曦一个踉跄,手扶攀凤神柱方才站稳。
“殿下!”无忧骇声惊呼。
霎那间,凤凰幻象欲火而生,玄腾九天。
几息之后,天鼓自擂。
“赤凰涅槃,凌云翔,诸事避让。”
再次被押送回天庭牢狱,小狐狸不再好奇地打量。再是灯火辉煌又如何,这雕栏玉砌的天宫,不过金玉其外而已。在他眼中,尽是些高高在上的虚伪粗暴仗势欺人,不及下界一草一木朴质真切。
他被送到之前那间牢房,房门落锁,无有尊重,也不曾苛待。大约这九天之上的牢狱里是无需饭食的,桌上只有那附庸风雅的茶盏,好不讽刺。
其实,就算只是一只道行粗浅的小狐妖,亦是无需餐水续命的。只是,他在人间话本上看过,死囚行刑前至少得给一顿断头饭,不然,易生饿鬼。他举目四望,连个狱卒的影子也瞧不着了,怕是讨不到馒头。算了,饿鬼便饿鬼,有什么了不起的,最好让他变厉鬼邪神,重返天庭,搅他个鸡犬不宁。
白隐玉一头栽到低矮的床榻之上,把脸埋到枕头里,沉重而憋闷的呼吸令他头脑昏沉,无力也无暇胡思乱想。
还有什么念想呢?他生来无根无靠,鬼知道哪里来的魔息缠身。若是由他左右也好,要么伤人性命之前结果了自己,要么现下不管不顾地释放开来,神挡杀神。总好过如今,急赤白脸,窝窝囊囊,身不由己,任人宰割。
他咂摸着咂摸着,居然就这么睡着了。不但呼呼大睡,且酣然入梦。
梦中,他正在山头闲逛悠,一只山鸡从天而降,正落在他脚边,摔得四仰八叉。小狐狸扯着鸡脖子拎起来晃了晃,“啧啧啧,怪肥美还怪好看的呢。”
是煮来吃,还是卖到艳春阁换几两银子?小狐狸掂量着,属实有点犯难。突然,手中一动,山鸡缓缓瞪大双眼,一对漆黑如墨的眸子直直与他对上。
“我的个乖乖,还有气儿呢!”小狐狸惊呼,“敢瞅我?你瞪,你再瞪试试?”
晚间,院中飘来一阵肉香,小兔子们捧着破瓷碟子围着锅边转悠。
“去去去,你们不是吃素的吗?”少年小心眼儿地护食。
“小玉哥哥,别这么小气好不好?娘说了,山鸡最是大补,吃不得肉,喝点儿汤也好。”
“就是,”兔子哥哥指着妹妹,“你瞧她细胳膊细腿的,哪一天才能化形啊?”
“行行行,喝汤就喝汤,吃肉也行。”小狐狸不耐烦,“反正这么多也吃不下,帮我挨家挨户送过去,再拎两坛子酒下来。”
“好嘞。”小兔子们蹦跳着去了。
午夜月下,小狐妖大口喝酒大块吃肉,酒足饭饱,酣畅淋漓。他正摇着筛子,嘴里嘟嘟囔囔,“张秀才,李秀才……嗝……”打了个饱嗝,“欸,刚才到哪一个了,还有,对了,还有个王秀才。明日叫谁的局好呢?太受欢迎了,实在是头疼。照此下去,好吃好喝,美色无边,什么飞升不飞升的,谁稀罕?”
“醒醒。”
“别吵,嗝,我还未抉择明日去拈哪棵花草呢……小爷秉持一个雨露均沾,莫急,莫急。唉,谁推我啊?”
“醒醒,快醒醒。”
“狐妖入魔,荼毒生灵,按罪当诛。然,天恩浩荡,感其偶结善缘,遂降罚天雷之刑,死生不论。”
“快些,愣着做什么,还不叩谢天恩?”
“喏,这是你的餐食,吃饱了明日行刑好上路。”
“真是麻烦。”
第62章 改天换日(七)
前来宣判的天将草草了事,瞥了呆愣愣的狐妖一眼,鄙夷地转身离开。
身后小跟班凑上来,献殷勤地嘀咕,“区区一个下界妖孽,如何配得上天雷之刑,还劳烦您亲自走一趟,真是小题大做。”
天将不屑,低声回应,“谁叫人家媚术了得,爬对了床。”
言罢,两人对视,笑声猥琐。“嘿嘿嘿嘿。”
“如此说来,该不会是个障眼法,明里降罚,暗里打算留他一命?”
“哎呦。”小天兵脑袋被敲了一下。
“猪脑袋,”天降鄙夷,“九天神雷岂是儿戏,莫说是那一介狐妖,便是上神之质,雷刑加身,轻则扒一层皮,千载道行毁于一旦,重则灵核尽碎九死一生。你以为谁都有战神殿下的本事,生抗九九八十一道天雷而神魂安然?一道天雷足以令妖孽魂飞魄散,何况是足足九道,劈死个手眼通天的大妖也绰绰有余。”
小卒唯唯诺诺,“原来如此,我还没见过天雷呢。”说着,他不由自主地顿步,回头瞅了一眼,目光中不自然地捎上了施舍于将死之人的少许怜悯。
“走走走,有什么好瞧的,是行刑又不是渡劫,多特么地晦气。”天降骂骂咧咧地将人带离。
天牢又恢复一片静谧,这一次,连牢门也懒得上锁。也是,一个被判了死刑无足轻重的小妖,有本事逃到哪里去。
小狐狸从地面上爬起来,一口气冲到牢房门口,刚要跨出半步,砰地一声就被无形的屏障挡了回来,摔个屁股蹲。果然,他试过了,逃不掉。
白隐玉拂了拂衣摆,起身坐到桌案旁的椅子上,揉着红肿的膝盖。他是在睡梦中被人拎起来强行按到地面上跪着的,否则,他拼了性命也得挣扎。凭什么让他跪,他跪谁?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引天雷劈他,还美其名曰“生死不论”?真是好笑到家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狐狸干笑着,红了眼眶,“我艹你们祖宗十八代。”
他打开食盒,将餐食一样一样取出来,摆到桌面上。八珍玉食,肉香四溢,皆是他爱食的口味。难道是谁开了天眼,打算用这一顿合心意的山珍海味堵他的嘴巴,免得他变饿死鬼?做梦,他吃饱了亦不甘心,千万别给他机会,但凡留下一丝一毫怨魂不散,他才不会像紫云那样洒脱翻篇。他心眼小,睚眦必报,非得以牙还牙,血债血偿不可。
可魂飞魄散之后的事,哪个说的准?他眼下无处伸冤,无力反抗,被轻易玩弄于股掌之间。他连何人在背后操纵,至亲死于谁手皆未知晓,便只能引颈就戮,乖乖地踏上黄泉路……
他不怕,怕又有何用?
小狐狸举着鸡腿,大口大口地吃肉,狠狠地啃在骨头上,硌得牙根生疼,齿龈冒出血花来。
天宫侧殿设有一排敞亮阔气的客室,琼玉为台,朱楼碧瓦。过往许多年,古佛莅临或是五岳四海的贵客造访,皆款待于此。
容礼遣走侍童,独立窗前,放眼望去,正对着御花庭苑,轻雾缭绕,美不胜收,真真是令人心旷神怡的上佳景致。
“啧。”容礼戏谑地勾了勾唇,故地重游,待遇竟是今非昔比。也不知是沾了这幅皮囊的光彩,还是有人姗姗来迟的良心发现。他就这样静默地站立着,漫不经心地瞅着云雾里的花团锦簇人声鼎沸。各宫各殿神血仙髓的小主子们生来高贵,不识六界疾苦,被身后成群结队的侍童仙娥追捧侍奉着,好不骄矜惬意。渐渐的,凝视者温润的眉目漫上冷意,眸色如霜,目光似匕。
九天长明,无所谓日升日落。但繁华难免跌宕,喧嚣势必起伏。漫长的注目过后,人群散去,万籁俱静,硕大的天宫陷入短暂的沉寂。大抵,不过多时便又复将熙攘,车水马龙。
然而,浮华总有落尽时,升平终究一场空。
容礼带上窗扇,转过身来,踱步至门前,打开房门探出半边身子,又是那一副清雅平易的公子模样。
“咳咳。”他轻咳了两声,门口垂首打瞌睡的两个童子同时惊醒。
高一点的凑上来,“贵客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