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棠
其实,他大可不必,他甫一出现,风鸣便察觉了。于是,当他意识到风鸣凝练的目光锁定之处是自己的位置时,尚来不及庆幸,下一瞬,他发现自己被法术禁了言,喊不出声来。他愣怔了须臾,慢了半步就差点儿被后边的人挤到在地上。余光中,他觑到风鸣向身后的兵将掩口交代了几句什么,之后那人跳下高台,直奔他的方向而来。
小狐妖恍然大悟,他弓着身子向后撤。这一刻他出离愤怒,却又走投无路。他甚至要感谢此刻人山人海的掩护,不然他在被禁言之后,大概立马行动也会即刻受限。他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只能束手就擒,乖乖等着被五花大绑,扔出西天门去。
莫要说搬救兵,怕是一个字也没机会吐出来。
简直专横跋扈,岂有此理!
小狐狸咒骂连连,胸腔要气炸了。但一想到凤栖殿那端危机四伏,又无暇置气。他手脚并用,后来干脆倏地化为原形逃窜,反正赶来凑热闹的神女仙童手中不乏灵兽,他于衣裙衫摆间辗转跳脱,并不显眼。
好不容易趁乱跑出来,远端值守的天兵并未将一只小狐狸当回事。身后追兵步步紧逼,身前魔族蠢蠢欲动。
他大约只剩一条路了。
据说人在生死关头会爆发出潜藏的慧智与体力,此时此刻,白隐玉感同身受。他一个迷迷糊糊了几百年不识路的小妖精,在迷宫一般的天庭殿宇中穿梭奔逃,居然不曾跑错路,亦没有精疲力竭。
他毫不犹豫,一路飞奔,避开有人值守的岗哨,顺着禁制一往直前,甚至在远远望到凤栖殿的雕栏瓦檐时,亦未曾迟疑分毫……奋不顾身,义无反顾地一头扎入影影绰绰的魔息中,飞蛾扑火,直捣黄龙。
窒息、灼热、铺天盖地的昏暗,他强撑着步伐一寸一寸地靠近……那一夜失去意识前的所有感触再次降临。他倒下的前一瞬,颈项间压抑的魔雾喷薄而出,排山倒海一般,遮住天幕屏蔽日月。
这下好了,没人再能够粉饰太平,视而不见。小狐狸茫然地睁大了眼眸,又在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中,阖上双目。
不知过去了多久,白隐玉觉得彻骨的寒凉,这种感受他曾经有过,不过彼时从地狱中苏醒,有人挡在他身前,握住他的双手,将他拽出深渊。
眼帘下的眼珠子活动了几周,僵硬的手脚一动不动,他听到耳边隐约的说话声。
“放屁!若不是你节外生枝,何至于功亏一篑?”一个厚重的男声暴跳如雷。
“殿下息怒,”另一人声调散漫而慵懒,不是容礼又会是谁?“怎么还骂上人了,实在有失身份。”
“你……”龙王似乎对他也没什么办法。
“此次意外的确怪在下思虑不周,毕竟……”小狐妖似乎能感应到,有视线朝自己瞟过来,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容礼随意地扫了一下在蜷缩在墙角的少年,“我以为他是个拎得清的,没想到愚不可及。”
你才愚不可及,你狼心狗肺,人面兽心!小狐狸在心底不住地咒骂,他之前即便对容礼有所怀疑,可没道理地总觉得他或许只是被人利用,在六界尔虞我诈中充当身不由己的小角色。没办法,他就是这样不理智,容易感情用事,被肤浅的表面印象蒙蔽了视线。眼下还有什么不清楚,容礼根本即是魔族摸上天界的幕后主使之一,自家山头的惨剧,必然拜其所赐。少年怒不可遏,紧咬牙关压制着意欲跳起来,搏个鱼死网破的冲动。
“不过话说回来,”容礼咄咄逼人,“殿下似乎也未像约定的那般十拿九稳,不然,撤兵作甚,孤注一掷一战而成不好吗?”
龙王默了片刻,“我也未料到夫人提前出关……本王不愿他牵涉其中。”
“呵,呵呵,”容礼冷笑两声,讽刺道,“殿下还真是会掩耳盗铃,莫非,待到尘埃落定那一日,你准备戴着面具登基?”
龙王愠怒,“少说些用的没的,事已至此,下一步作何打算?”
容礼收敛姿态,目中寒光凛冽,“作何打算?自然是将这自投罗网的小狐狸好生物尽其用一番。”
他冷声,“听够了吗?起来吧。”
第70章 神魔大战(三)
不知昏睡了多久,一场惊心动魄又陡然平息的硝烟在无意识中错过。
白隐玉坐直身子,揉了揉视线恍惚的眸子,眼前画面逐渐清晰。
入目是一间宽敞清雅的客房,外侧立着水墨山青的屏风,屋中飘着袅袅檀香。两个身材挺拔的男人端坐在圆形的黄花梨木桌子旁,桌上茶具典雅精致,却无人在意。
在容礼话音落下之后,另一个男人隔了几息,方才嫌弃地睨过半寸目光,果然是那“天宫贵客”东海龙王。
龙王不耐地瞥了一眼,随即收回眸光,仿佛那是只不值一提却惹了麻烦的低贱蝼蚁。
容礼平静地直视少年怒目,“怎么,意外吗?”
白隐玉真是恨啊,恨自己瞎了眼珠子,在最初遇到容礼时,居然会为其翩翩风度所折服,进而稍许自惭形秽过。过往他有多待见此人的举止姿貌,此刻就有多恨不能将其伪善的面具扒下来剁碎,吃其肉啖其血,为山间无辜丧命的生灵讨回公道。
可实际上,他只是,只能,只配,用毫无杀伤之力的眼刀徒劳地传达自己满腔的恨意。
小狐妖咬紧下唇,不欲答话。
容礼也免了那些皮笑肉不笑的矫饰,他站起身,走过来,弯下腰,伸出手指捏起小狐狸的下颌,恶劣地嗤声,“小东西,脾气还不小。知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啊?”下颌骨好似要被捏碎,少年四肢麻软,无力挣脱。他“呸”地啐过去,却由于肢体僵硬,只发出聊胜于无的气声。
不过,看到容礼嫌弃地松手,小狐妖得意地冷笑。笑对方,更笑自己,他以前居然为了心底那莫名其妙的胜负欲,在容礼面前故作成熟,刻意表现得得体大方,连说话都斟词酌句地尽可能讲究文雅,生怕落了下风。他早该随心所欲,膈应他,激怒他,怎么能让他难受怎么来。
“闯祸?”小狐狸缓缓地喘息,挑衅地反问,“你的意思是不是我坏了你们处心积虑的好事?怎么着,现下是功败垂成?一败涂地?丧家之犬?哈哈,那可太好了,哈哈哈哈哈哈,小爷可真有本事啊!”小狐妖肆无忌惮地狂笑,仿佛自己是座上宾而非阶下囚似的。
龙王闻言,屈尊降贵地分出三分余光来。原本,他刚刚听说承曦从下界带上来的狐妖真实身份乃狐王幼子,不禁感慨世事无常,看似意料之外实则情理之中。毕竟狐仙一族虽人丁稀薄,但自古以来自上至下,但凡得一子嗣,无论性别,无一不是天姿倾城绝代风华。虽说近万年来未曾降生个中极致九尾瑞禽,但现任狐王狐后膝下的两位公子已然足够艳绝六界,最近这一千年间,天庭各殿、四海五岳求亲的拜帖就没断过。若不是狐王早年便封了仙山避世,恐怕殿里的门槛都要被踏平了。因而,既然是狐族仙脉,得眼高于顶的小殿下青眼,该是入情入理。
不过,初见此子之时,龙王即便非是那以貌取人的肤浅之辈亦难免失望,继而怀疑是否传言有误。
适才听了几句,联想到这家伙之前莽撞到破釜沉舟的行径,龙王殿下些微改观。所谓人不可貌相,艳若桃李的皮囊好找,看多了照旧意兴阑珊。可有勇且有趣的魂魄难寻,这小狐狸恣意泼辣的性情,比起天庭众生一板一眼,的确令人刮目相看。
龙王生出几许兴味来,倒要瞧瞧小狐狸还能蹦跶出多大的水花。
容礼居高临下地俯视,耐心地等待小狐狸笑够了,他轻描淡写,“功败垂成倒也算不上,只不过本是打算出其不意,如今变成明刀明枪罢了。”
“说的好听,什么出其不意,”少年不屑,“一个在人家门口大张旗鼓地哗众取宠引人注目,令一个偷摸带人妄图溜进后院偷鸡摸狗,这不是就是典型的山贼做派,还是那种小打小闹,上不得台面最没品的山贼。我看您二位也别端什么道貌岸然的架子了,干脆认了技不如人,再老老实实修炼个十万二十万年的,有本事堂堂正正地打上去。”
容礼无奈地朝龙王示意,意思“骂您呢,听到没?”。后者哼了一声不予置评,与这黄口小儿呈口舌之争,龙王殿下犯不上。
“堂堂正正打上去?”容礼早已习惯这小狐狸的牙尖嘴利,他琢磨着点头,“是个好主意。不过,有捷径可走,我为何要白白牺牲族人性命。”
小狐狸目龇爆裂,“特么地,你族人的性命是性命,其他无辜者就阖该死不瞑目?”
容礼意兴阑珊,“旁人死活与我何干?”
“你!”少年破口大骂,“丧心病狂,伤天害理,狼心狗肺!”
容礼轻飘飘的,“难道我心慈手软通情达理,那些惯会装腔作势的九天神族便会一碗水端平,予吾族光明正大的活路不成?他们的眼珠子是瞎的,心是盲的,他们只会麻木不仁狂妄自大。你倒是据理力争过,有人搭理吗?”
“谁管你们魔族与天界你死我活,你们乐意狗咬狗是你们的事,凭什么祸及无辜?”
“既然与你毫不相干,你又何必狗拿耗子,给人做那烽火狼烟?”容礼戏谑地敲了敲小狐狸的脑袋,“话说回来,是谁让你天打雷劈,又是谁许你摆脱桎梏。你这孩子是非不分,恩将仇报,怎么好意思倒打一耙,还在这里数落起恩人来?”
“别碰我!”小狐狸奶凶,“恩人个屁!杀亲之仇不共戴天。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两败俱伤才好呢。”
容礼微微侧首,困惑道,“哦,原来你不站天庭一边,那你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做什么?就当看不见,任由我们‘狗咬狗’不是正好?”
小狐狸瞪着他,抿紧唇瓣不语。
“哦~~~”容礼拖着轻蔑音调,像是在说一件他完全理解不了,幼稚可笑到令人发指的荒唐事,“你为我抗天雷,我为你闯魔窟。真是感天动地,可歌可泣啊。”他懒散地拍了拍巴掌,“非是济时救世,不过为着那一个人而已,是也不是?”
龙王听着牙疼,面沉似水地横了一目,容礼视而不见。
少年牙根咬得咯吱咯吱响,“关你屁事!”
“无聊透顶!”容礼自语过后,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死局之所以被破开,无非不够“必死无疑”。也好,”他转身走回到桌边坐下,悠哉地自斟自饮,“无所谓,那就再开一局好了。”
小狐狸警惕,“你要做什么?”
容礼抬起一拳,虚虚地握了一下,“筹码在我手里,你猜。”
日前,强悍的魔息劈头盖脸地砸在天庭后院,就好比死对头来你家门口狂妄地撒了泼尿,耀武扬威过后,全身而退。被打脸的何止九重天上万万天兵天将?
天宫正殿持续灯火通明,天帝正襟危坐,神官喋喋不休,争论来咒骂去,多是连篇废话,百无一用。原因无他,小殿下正值涅槃之际,不可轻举妄动。放眼望去,上界再无堪当大任之人。风鸣多次觐见,请求领兵追讨无法无天的魔族余孽,皆被保守一派打压。
大司命当庭阴阳怪气,“将军私放人犯之事尚未追究,要不是陛下信重将军,怕是要与那魔物脱不了干系。”
风鸣气急败坏,“放屁,若不是人家机警以身为饵,尔等说不准被魔族宵小摸到床头割下脑袋,还在那儿呼呼大睡呢。”
当日他派出捉拿小狐狸的兵将一路追赶,几番功亏一篑,眼睁睁看到他义无反顾地飞扑,激起漫天魔雾,才令埋伏的敌人露了行迹。几人回返,如实禀告,风鸣只是性子直并不愚钝,略一思索便大体串起了前因后续。彼时天宫守卫从南天门起始鸡飞狗跳,乱成一团,待他临危化险,好不容易稳住局面再做追究,已是人去楼空查无实证,东海祝寿的队伍趁乱撤离,容礼亦如当年消失无踪。
风鸣恍然大悟,万分对不起殿下的嘱托。但他若是未被容礼诱导,不曾私心作祟驱赶小狐妖离开,恐怕这一次魔族的偷袭必将酿成大祸。
舍一人而佑天界,缘也冤也,他心底矛盾不解。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他辜负了承曦沉重的孤注一掷的信任。
“天宫守备难道不是将军的职责吗,出了这么大的岔子,还好意思在这里危言耸听?”大司命嗤之以鼻。
“是,吾罪不可恕。”风鸣破罐子破摔,“请陛下准允风鸣带人铲除魔族余孽,归来之后,任凭发落。”
“将军稍安勿躁,”丹灵真君替天帝安抚,“如今小殿下涅槃未结,天宫安危重担压在将军肩上,大局为重。一切待殿下出关,魔族残兵不足为惧。”
“殿下,什么都要等殿下,这几百年间,你们就是这样心安理得地躺在一个少年神君的羽翼之下?靠他一人扛起六界血雨腥风,你们,你,你,你……”他挨个指了一圈,“有一个算一个,脸皮堪比城墙!”凤鸣忍无可忍,转身就走。
“陛下,您瞧他……简直不成体统,大逆不道,太不像话了!”大司命痛陈。
“就是!”
“仗着自己的身份和陛下的宽和,无法无天,着实不像话!”
“何止,人家手中有兵权,才会……”
“养虎为患,我看收拾魔族不急于一时,整顿这天宫兵防才是当务之急。”
众人七嘴八舌,天帝始终一言不发。
第71章 神魔大战(四)
凤栖殿静室,承曦接过无忧递上的丹丸,顺着琼浆咽下去。“咳咳咳,咳咳。”又止不住呛咳起来,沾染的金线帕子上洇出丝丝血渍。
“殿下……”无忧哭腔,“您……”
承曦一个眼刀,给我憋回去。
“嗝,咳咳咳咳。”无忧吓得打了个嗝,余下的词句强行咽下,给自己也噎得够呛。孩子低头,使劲抹了抹眼角,再仰起小脸,实在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无忧小心翼翼,“殿下,风鸣将军仍在殿外,还是不见吗?”
自从那日变故以来,风鸣每日下了值守便来到凤栖殿外站着,也不说他要做什么,亦未曾求见。前两日,小殿下伤重危急,无忧自然不敢打扰。这两日貌似平稳下来,无忧藏不住话,便借送药之际,与殿下絮叨起来。
“将军大概是担心殿下安危,不分昼夜亲自值守。”他以为承曦至少会让他转达谢意,那么自己再见到大门前木桩似的武神也好有个话讲,不至于次次大眼瞪小眼尴尬别扭。虽则,尴尬多数是他单方面的,风鸣原本就是张冰块脸。
谁知承曦那一瞬间瞳仁中闪动的怒意,将无忧惊呆在原地。他虽算不上冰雪聪明,但与小殿下朝曦相伴,不是他吹牛,能从殿下素来波澜不惊的神色中窥到细微端倪者,他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他不知这师徒之间到底生了什么嫌隙,他一步也不敢离开凤栖殿,对外界纷扰亦无暇顾及。他只晓得时隔七百年,魔族又一次偷袭天庭,差点儿酿成大祸。其余细处,一概不知。
那一日的魔雾漫天卷地,犹胜当年,于沉修中惊醒的殿下伫立窗边,缄默许久。
承曦的愠怒只是一闪而过,未说只字片语。只是多日以来,殿内殿外,始终一个默立,一个无视。
今日,依然如故。
无忧见殿下情状稍缓,面色不再冷白如纸。侍童小心翼翼,“殿下,您与将军龃龉,可是因着那狐妖?”
承曦阖眸养神,半晌不语,无忧暗自揣测,这大约是默认的意思。
小侍童愁得眉心一团乱麻,生怕自家主子识人不清,被癞蛤蟆玷污了凤凰羽。当然,经此前一遭,他对狐妖的敌意和忌惮不由自主地削减。可一码归一码,就算非是那心怀不轨攀龙附凤之辈,但出身资质摆在那儿,与殿下云泥之别,何谈般配。
无忧冲口而出,“他不配。”
承曦缄默不语,就在无忧以为殿下懒得搭理自己时,他掀开眼帘问道,“如何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