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棠
天帝神情难掩落寞,“其时我亦少年意气,心比天高,不自量力。生于最高处,所谓天地高低尊卑被灌输得多了,反而失了本心澄澈。继位前,我从未曾身临下界,闭目塞听,自命不凡。这一点上,你父亲要开明通透得多。他时常劝我置身六界,感天地生灵所感。”
至此,天帝久久不言。
承曦斟酌开口,“魔王……何如?”
天帝瞳仁明显一颤,“他……”几番踟蹰,似苦衷难言似不忍触碰,天帝沉沉阖眸,徐徐道来,“他生来即为魔修,天赋极高……”天帝不自觉地浅浅勾起唇角,“但他实则心软天真,重情重义。”
无需追问,天帝只回忆了几息,便抽身敛神,“当年是我先行动机不纯,后又优柔寡断,从而酿成大错。我身后立着天宫神殿,他膝下亦得五界同心。我背信弃义薄情寡性,他热烈执着不离不弃。落月山前最后一面,彼此交换信物,在我看来乃是恩断义绝不共戴天之意。谁料到……”
天帝喉结微颤,承曦侧开视线。
“谁知……他竟执迷不悟,耗半身修为,将‘逆鳞’供养化形,以至于错失机缘命数,伤人伤己,一败再败,深眠于幽冥之海。”
“……”承曦惊耳骇目,良久,“容礼,乃真龙逆鳞所化?”
这算什么?父不父子不子,亲不亲仇不仇。
不过,如此看来,容礼那表里迥异的性子,以及天帝对他隐晦无为的态度,甚至是丹灵真君的敬惕无措,也便有了入情入理的出处。
天帝细致地端详小殿下,兀地失笑。他终于从承曦少年老成的面孔上,窥到一丝缝隙。这孩子心思过重,素来自律自苦,过犹不及,这些他都清楚。他早早深知自己不会有亲生子,承曦是这偌大天庭唯一袭承者。因此,他惜之疼之却从不曾表露。天地之主阖该无欲无情,他便是最失败的反例。可他又打从心底里为侄儿惋惜,及至察觉天家“情种”根本一脉相承,又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终归,天意弄人,辗转迂回,重返歧路伊始。
天帝闭口不答,只是点了点头。他今日已多语有余,自先古佛沌滅以来,他还不曾如此赘言过。
承曦亦毋须再劝,天帝言外之意至此,神魔大战,他岂会置身事外。
承曦躬身,“陛下,请。”
天帝当先,“战神神勇,朕必同仇敌忾,尽力而为。”
第75章 神魔大战(八)
幽冥之海,千万年来,表面风平浪静,内里波涛汹涌。今日,翻涌的暗潮从海底蔓延开来,海水与堤岸连成一片。中间竖起的血红色屏障通天彻地,屏障两端分别陈列着剑拔弩张的天兵天将与魔族联军。
千军万马气场全开,针锋相对,决战间不容发。
风鸣站在天界阵前,面对明目张胆与魔族同阵的东海龙王,急声痛斥。
“想当年吾与殿下也曾同在先战神麾下并肩作战,降妖除魔,替天行道。神君与娘娘因何神陨,吾肩上重担几何,吾不敢一日或忘,龙王殿下岂能黑白不分,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东海龙王闻言不禁发出阵阵刺耳冷笑,“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至极。何为替天行道?何为是非黑白?先战神夫妇一心为公,命丧幽冥海岸;你,神武将军风鸣,东征西讨任劳任怨,却被困人间辗转数百年;还有,五百岁起始为九重天卖命的小殿下……”龙王抬手直指与天帝同立于阵中的承曦,“照样连一个枕边人也护不住!”他又反手狠点着自己心口,“龙族世代卑躬屈膝任凭差遣又如何,我夫风神不过是下嫁到东海龙宫,其万万年功德便烟消云散,更被无休止地嘲笑编排污蔑丑化……本殿倒想问一句,天道何在,是非何存?”
“你……你……”风鸣本就不善口舌之争,被一顿抢白,火冒三丈却应对不上。倒是龙王身侧的前任妖王之子狼妖苍凌睇目鄙夷,“对牛弹琴,多此一举。”
龙王的神色在滔天巨浪的阻隔下,模糊不辨,但冷戾的音调格外清晰,“将军答不出,本殿来告诉你。”龙王顿了顿,满意地窥见十万天齐刷刷地望向他,“天界腐烂衰败乃罪有应得,甚至这些年苟延残喘都是偷来的!天喻早已言明,魔王顺天,一统六界。”
“什么?”
“一派胡言。”
“魔王怎么有资格一统六界?”
如此匪夷所思的论述令天兵阵列登时炸开了锅。
“天地是六界的天地,不是你九重天一家的。”
“神仙是活物,妖魔亦为生灵,尔等长生,吾亦不老,各拜各的佛,各修各的道,凭什么区分三六九等,难道就因为你们住得高?”
“呸!都是些道貌岸然的家伙,披着仙风道骨的外皮,于下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害群之马还少吗?”
“待魔王归来带咱们打上那九重天去,咱也试试万人之上,将神仙老爷踩在脚底下的滋味如何。”
联军不甘示弱,曾被那些不规矩的堕神散仙欺辱压迫过的人鬼精怪纷纷跳出来,义愤填膺。
“痴心妄想!”
“大言不惭!”
“什么魔王妖孽,怎么爬出来的,战神殿下怎么送你回家。”
众人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浴火涅槃归来的小殿下。
承曦面色苍白,默然伫立,无动于衷。身上全副赤红的战甲映着晦暗的幽冥之光,隐隐泛着嗜血的肃杀,令人不敢直视。
如若说最初深入下界,他还曾被小狐狸神魔同等六界一律的意念冒犯到,时至今日亲历种种,他心中早有断定。只是,魔也好仙也罢,皆有摆不掉的桎梏,与卸不下的责任。当心中意念与肩上重担背道而驰时,他也曾天真地以为自己足够强大,妄图兼而顾之。
实则,世事为艰,残局不破,旧制因循,宿仇难解,环环相扣的时局给了他迎头痛击。左右为难,骑虎难下,妄想面面俱到,最终唯余鸡飞蛋打,一切成空。
所谓天喻,信与不信,境随心灭,心随境无。
“战神?切,黄毛小儿逞英雄。”魔族不耐烦,又开始嚣张地叫阵,“他老子当年死在哪,今日就让他原地升天,有去无回。”
“闭嘴吧,魔王不过先战神手下败将,还什么顺应天喻一统六界,无耻谰言也编造得靠谱一点好不好?信口雌黄,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哈哈哈哈哈哈。”天兵狂笑。
“呵呵。”东海龙王的两声冷嗤却压过了万千讥笑。
“无,耻,谰,言?信,口,雌,黄?”龙王一字一顿,语意戏谑地盯着天帝,“到底是谁为了一己私欲瞒天过海手段下作,倒翻天罡吃干抹净厚颜无耻地坐在那自以为至高无上的位置上,以至于天道崩殂,六界祸乱,苦不堪言。”
“容宥,有哪一个字是凭空捏造,你可敢摸着良心说一句?”龙王将天帝当初下凡所用化名咬得铿锵顿挫。
狼妖幸灾乐祸地帮腔,“良心?人家是至高无上为所欲为的天帝,有那玩意儿吗?”
天帝目色幽深,如深不见底的潭渊,东海龙王怒发冲冠地指控着,天帝貌似在听,但若仔细瞧过去,他视线的落点始终在那幽冥深处,纹丝未动。
不过,话至此处,不说点什么着实有些过不去。
天帝正待开口,身后传来一道清朗的玉音,“陛下,殿下,臣来迟,望见谅。”
来人缓缓自战阵后方走来,十万兵将自动自觉地让出一条通路。
风神未束冠,纤细如烟的乌发只以发带大略束在一处,飘散的柳叶随风拂在净白的额头上。
他款款而来,路过阵中天帝与承曦身侧,俯身行礼,视线交汇,未做停留,径直越过兵阵,朝风鸣颔首致意,脚步依然未顿,直至天界军阵的最前方,隔着滔天巨浪,与东海龙王及其身后五界盟军,相对而立。
风神久居东海,年轻的兵将多有耳闻,有幸得见其风采者凤毛麟角。这短短一行的距离,惊叹愣目无数。
风鸣将军与风神乃旧识,此刻无暇寒暄,风神立于他身前,鸦青色的长衫伴着幽冥海风摆动,仿佛经他身畔的罡风无端柔和下来。九天风神依旧方正端雅丰姿绰约,只是从风鸣的角度端量过去,莫名生出一丛形销骨立的萧瑟之感,好似眼前人可望而不可即,随时随地将与海底幽风融为一体。
天兵与风鸣的感叹暗波滚动,不及东海龙王惊愕无措之万一。
他下意识便要迎向风神,亏得身旁狼妖一拦,方才没有被神力魔息交织对抗而成的气流伤到。这道居中通天的屏障由对阵两方数十万灵流对抗汇集而成,既是暂时阻隔双方的天堑,亦是最后一道庇护。一旦开战,首当其冲便是不计代价地冲破这道阻碍,哪怕头破血流,尸横遍野。
“你……怎么来了?”
龙王不复之前的尖锐狠戾,百炼钢化绕指柔般的担忧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家仙侣。风神自移居东海以来,未曾懈怠本职,灵力损耗甚巨,闭关修养频繁。这些年,龙王上天入地遍寻瑰宝,在东海深处打造灵韵充沛的玉室,竭尽所能弥补爱侣之灵耗。
上一次龙王与容礼联手意欲偷袭凤栖殿,便是择选了风神闭关的当口。这一次,他更是严防死守,亲手将人送入玉室,亲眼目睹风神沉息入境。
然而,瞒天过海易,蒙蔽朝夕相处的爱人,难如登天。视线交汇的一刻,胜过千言万语,彼此心意,一览无遗。
强行破境,伤身伤神,龙王心疼不已。
风神未作答,他无言地凝望许久,眉眼温润,目光柔和缱绻,宛如要用视线将相伴数千载的挚爱镌刻在心尖。
两方阵营对骂暂歇,剑拔弩张的氛围倏忽消散。风神与生俱来泽被苍生抚慰人心的神力,在这一刻如有实质,潜移默化地消弭着戾气。
可惜,积怨已久,不共戴天,一己之力,无力回天。
良久过后,风神眸光尽敛,神情端肃,“殿下……”他这一阐明立场的称呼令东海龙王倏地一觫,心如刀割。
“不……”龙王颤声。
“今日一战,殿下可退否?”风神直言不讳。
东海龙王凝窒片刻,“不,可。”
风神了然地点了点头,“天界无度,非一神一仙之差,九重天上人人责无旁贷。汝之所怨,有据可依。”风神突然转头望向苍凌,娓娓道,“吾与乃父曾有一面之缘,妖王贤睿,英明果敢。神魔一战身陨,吾错失斡旋之机,多年愧憾,心绪难平。”
他又将视线转回到龙王面前,微微苦笑,“当年力所不及,今日亦无可奈何。”
“非汝之过。”龙王心慌意乱。
“琰卿……”风神摇头轻叹,唤这一声龙王表字,乃夫夫间至亲至近的体现。
“小冉。”龙王眸芯骤缩,心头没来由地惶遽,他不由自主地抬手,却被强烈的灵流“啪”地打了回去。
“汝将吾捧于心尖,岁岁年年,吾心甚悦。你我琴瑟一体,祸福同担,因果共承,生死无憾。”
“不要!”风神一个死字出口,龙王霎时醒悟,他不管不顾地前扑,被苍凌一记肘击撞开来去。
转瞬之间,天翻地覆。风神散尽骨血灵脉,将绞缠纠葛在一处的神魔合力尽收体内。霎时筋脉尽断,骨碎心裂。
必定一战,杀孽深重,我替你背负一半。
横亘在神魔战阵之间的冲天障壁倏忽失了血墨之色,两军冲犯绞杀的对流消失殆尽,只剩下无色无质的波澜余韵沉浮。
风神瘫软的残躯落在清波上,轻而易举地破壁。龙王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俯冲过去,只来得及在落地前将人接到怀中。
“………………啊!!!!!!!!!!!!!!!”死一般的沉寂过后,撕心裂肺的痛啸响彻天地。
第76章 神魔大战(九)
“啊!!!”锥心剜骨的悲号夹杂在漫天卷地的疾风中,头顶惊雷滚滚,眼前幽冥海面惊涛澎湃。两军对垒当中的屏障阻碍消弭,却无人趋前半步。
悲声渐趋嘶哑,其中愤恨与痛苦令人闻之断肠。龙王缓缓抬首,空洞的瞳孔中滚出源源不断的血泪。他珍而重之地环抱怀中残躯,几番踉跄方才勉强站起身来。与此同时,狂暴的灵流从他四肢百骸逸散而出,对峙两军由风鸣和苍凌起始,不受控地退后两步。
龙王回头,觑向身后盟军,又转过视线,随意地瞥了一眼天界兵将。那短暂掠过的目光中,有苍凉有不甘有怨愤有恨不能毁天灭地的绝望。最后,视线落回到爱人脸上。他用衣袖翼翼珍惜地拂开落在风神玉面之上的血渍,温柔眷恋地凝望,就好似怀中人只是安详地熟睡而已。
下一瞬,龙啸九天,盘旋而上。
五爪青龙逆风腾空,在幽冥海上空徘徊三匝,一声巨响,爆体而燃,身焚神灭。
遮天蔽日的火花灰烬扑簌簌落下,被巨浪吞噬殆尽。众人举目,这一刻的肝胆震颤无分神魔,
遍地黯然。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及感慨喟叹,幽冥海深处掀起一阵疯狂的躁动。化不开的墨黑浓雾中泛起星星点点的紫液与断羽,那是魔族圣灵以血肉迎接魔王归来的献祭。溟海中央旋涡翻滚,掀起一浪高过一浪的汹涌潮头。
随着山崩地裂一般的剧烈颤动,海面以摧枯拉朽之势寸裂干涸,潮退水凝,露出神秘禁忌的地宫樊笼。
封印破除的刹那,地宫大门徐徐开启,一人面目模糊地从至暗中缓步而来。他每踏出一步,身后的囹圄便坍塌一方,凝固散裂的水流回溯。
待他行至烈日之下,幽冥海水倒灌掩埋,尘封了所有的过往,仿佛不曾存在过。
容礼抬眸,正正与自阵中前行的天帝与战神当头对面。
在看清面前人的一霎,天帝瞳仁碎开的无声凭空落在容礼眼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动。他满意一笑,恶劣地戳破,“可惜了,在下非是陛下想见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