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四火夕山
这条路有些长,蜡烛几乎快烧尽了。
陈爷子将陈鹤年带到了村门口,立着的大石头上刻着东皮村三个红字。
陈爷子不再走了,他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再看陈鹤年一眼。
陈爷子庆幸陈鹤年身上没有流着陈家的血,陈家的命和大山绑在一起,他们祖宗定过一张血契,山在人在,山无人亡,陈家人走不出大山,走不出东皮村。
陈鹤年可以,可是他该怎么活呢?他还是那样小的一个娃娃。
陈爷子眼睛转不动了,只见他的后背被挖开了一个大洞,身体几乎都要被吃空了,走来的一路,血流成了一条长线,他是怎么死的来着?
黄皮子,那是一只有道行的黄皮子,他高看了自己,死得尸骨无存。
可他舍不得呐,舍不得走,更舍不得放陈鹤年一个人留在阳间,他的孙子吃了那多苦,可是他还能怎么做呢?
小娃娃,要好好活着才行。
最终,陈爷子动了动自己的手,松开了陈鹤年的手掌,紧接着,推了他一把。
“小年,继续走。”
陈鹤年咬着牙,摇头。
“小年,往前走,不要怕,也不要回头。”
身后继续传来爷爷的声音,“乖乖,再听一次爷爷的话,好不好啊……”
陈鹤年往前挪了两步。
“乖乖,是爷爷的错啊。”爷爷说:“爷爷陪不了你……”
“乖乖,你往前走,走得快,好长大。”
陈鹤年捂住了自己的嘴,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他怕自己一开口哭声就会溢出去,但他不能哭,他哭了,爷爷就不能安心走了,会变成孤魂野鬼,陈鹤年要听爷爷的话,他只能低着头,把眼泪拼命地藏起来。
蜡烛很快就烧尽了,微弱的那点温暖也失去了,背后没有了爷爷的身影,陈鹤年看见脚边暗下来的时候就知道,爷爷已经走了,他脚一软,跪倒在地上,脑袋抵在泥巴上,好一会儿,才张开嘴,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哭声。
“爷爷……爷爷。”
“爷爷,你不要我了,爷爷……”
陈鹤年走不动了,他的哭声吞没在哀怨声里。
大火已经开始燃烧整个村子,火影中的人形在扭曲颤抖,陈鹤年身后的人影越来越多,他们被火墙挡着,与陈鹤年,仿佛隔了一道奈何桥。
陈鹤年哭得撕心裂肺,他已经换不过气,鼻子被堵住,只能换成嘴巴吸气,每呼吸一口,都溢出一声呻吟,他就这样哭晕厥了过去。
火焰中的人影虎视眈眈着,这时,黑雾从他后颈处钻了出来,它的身体逐渐凝聚,未知的躯体将陈鹤年整个托起。
它静静立在那里,生出了一个脑袋,一头漆黑的长发,它低着头,端详了陈鹤年许久,猛地从背后伸出了几道藤曼一样的影子,挥向了后方的密集的鬼影,如同一道锋利的利刃,将那些邪祟大卸八块了。
它抱着陈鹤年身体的姿势没有动,但萦绕在陈鹤年身边的哀嚎声停止了,夜还是那样的静…
第7章 东皮村往事(完) 他会听爷爷的话,拼……
陈鹤年听见火星跳跃的声音,一睁眼,眼眸里灌入燃烧着的火焰,鲜明的红色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变得清醒,瑟缩着把自己的身体蜷起来。
爷爷曾说,火焰是肥料,它可以送走亡者,给人带来光明和温暖,它又是灾难,灼烧的滋味如万蚁啃噬。
他小声吸着气,看清了,那是一个小火堆,靠着底下有限的木头燃料,他坐起身来,一件黑大衣也正从他身上滑下去。
陈鹤年脸上晃过片刻茫然,他身上盖着一件别人的衣服,他屏住呼吸期待着看去,可面前的背影很高,他爷爷很瘦,也没有那样干净崭新的衣服,火堆旁坐着一个陌生的大人。
陈鹤年的风吹草动没有逃过男人的注意,他刚坐起来,男人就将头扭向他,笑着说:“娃娃,醒咯?”
男人的笑容有些僵硬,他尽力在笑了,只可惜陈鹤年没领情。
陈鹤年皱起眉,是他期望落空的恼羞成怒,他站起来,抬着头看向周围,天还是很黑,他在一处小树林里,陌生,寂静,甚至连风都没有。
男人被当作了空气,他下巴处留着的胡子抽了抽:“葫芦里有水,拿去喝。”
陈鹤年脑袋很疼,喉咙里有刀片割,舌苔上还沾着异物,他吐出来一看,是残留的黄碎纸。
“你睡了一整天,烧不退,我就给你喂了黄符水,受了惊,喝这个能药到病除。”男人说:“娃娃,现在好点没?”
陈鹤年不吭声,一个仰头就让他世界天旋地转,更重要的事摆在他的前头,他看不见回家的路,就尝试着往高处走,只可惜身上使不上劲儿,他走不快,脚又软。
男人叹了口气:“娃娃,那村子现在估计都被烧光了,你不能回去了。”
陈鹤年压根没注意听男人说了什么,他继续朝前走,男人只好跟上去,在他快要摔倒的时候,用捉的方式将他捞进了怀里。
“娃娃,我可没骗你,你几岁了?听得懂话不?”男人还在试图和他交流。
陈鹤年不认识他,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挡着自己的路。
“我要回家。”他抬头用着自己的眼睛死死盯着男人,嗓子像是被扯坏了,吐出的声音沙哑得有石子在磨。
“小娃娃,我去的时候,除了你,已经没有活人咯。”男人也没和他绕圈圈,“人都死光了,房子也烧没咯,更重要的一点呢,就是来了很多捉鬼的人,要是你去了,他们就会把你当鬼捉起来,知不知道,可怕得很呢!”
男人挤眉弄眼地做出一副可怕的表情,陈鹤年只是重复:“我要回家。”他咬着牙,红着眼瞪着男人,他没有尖叫,没有哭泣,只摆出倔强的一张脸,他会仇恨阻挠他的一切,粗喘着气,成了凶巴巴的龇牙小兽。
未脱奶的老虎敌不过会啄的鸡鸭,但陈鹤年身上的那一位却让男人忌惮。
陈鹤年突然觉得后颈一热,他像个茧,一个庞大黑影骤然从他后背生出,男人立即松开桎梏陈鹤年的手,他跳起来,转过后背,把大衣上的八卦图给亮了出来,一道金光将男人护住,才没被四起的阴风所扰。
“还得靠老祖宗保佑。”男人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看着面前黑雾弥生的大物,几乎无奈地说:“哎呀,我又不是要害他,别误伤了我这个大好人呐!”
男人本名周羡之,道上的人,来这也不是巧合,某时刻,他的阴罗盘开始转动,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指针的位置,还是来晚了些,村子已经被毁,周羡之意外这般偏远的地界居然养出了一座鬼山,站得远也能受到怨气影响。
红月嗜血,百鬼出,他的阴罗盘只会因为至邪之物而转动,这是一场难打的仗。
那只鬼没有在风暴中心,它难以琢磨,连模样都不让别人看透,它的手里还握着这里仅剩的人命,一个小娃娃。
能成大鬼,最早也得是百年前的死人,算得上是古人,周羡之见到它,就油然而生的忌惮,他试探,先礼后兵:“不知这位前辈,姓甚名谁呐?”
鬼没理他。
还是一只没有怨气的鬼,没有怨就没有人性,这样的鬼更难对付,没有所求,道行高,杀人更会没有缘由。
周羡之靠近两步,狂风就吹了过来,扫来漫天灰烬,它身体四周张开了无数触手,伸展在空中,几乎成了一个牢不可摧的笼子,鬼一动不动地抱着那个小娃娃,怀里的娃娃时不时传出一声微弱哼吟。
鬼要杀人?非也,面前这鬼没有对他动手,不狰狞嗜杀,周羡之便能确信,毁了这个村子的并不是这只鬼,相反,它原本的存在应该是震慑了山上的阴邪,而现在,鬼王出山,阴邪才敢肆意作乱。
这是只百年以上的鬼,它能够脱离本身的身体,不受阴阳限制,它的头一直都朝向着小娃娃,像是将这个人划进了自己的保护圈,可鬼怎么会护人?
周羡之不解,他立即伸出手算了算。
这一算才叫人惊讶,周羡之摇头大笑:“不得了,真是不得了啊!”
一座山头竟然出了两个邪物!
太阴之体,这小娃娃也邪得很啊!
这样,他可不止要从一只大鬼里手里抢下一个娃娃,他还得赶在别的杂修道士之前带走这个娃娃!
周羡之已经站到了一个极限位置,鬼在对他威慑,他手持阴罗盘,指针已经转到失灵,如果他再靠近,鬼大概会直接将他撕得粉碎。
可这鬼却突然发出了风穿过洞缝的哝哝声,竟能从中听出些痛苦的情绪。
这个娃娃对鬼有点特殊,那娃娃的脸蛋通红,眉毛搅在一起,脸上痛苦。
周羡之立即说,“大鬼识人心,你应该知道我不是要伤害他,把娃娃交给我吧。”
“他脸是不是很烫?活人是不会这样的,你难道想看着他死么?”
鬼真用手去碰了娃娃的脸,它的手显得宽大,粗糙,只小心翼翼地在他脸上点了点,小娃娃大概已经被烧糊涂了,鬼就跟着发出哝哝的声音。
周羡之接着说:“我可以救他。”
鬼转了转脑袋,猛地朝向周羡之,它没有眼睛,周羡之却觉得刹那间他的心魂被摄住了,鬼的身体朝下沉了一个度,像滩渍水,用把身体把小娃娃交到了他的手上。
周羡之抱住这个娃娃,将这娃娃带走了。
可是娃娃也不好对付,不过比起他,这个娃娃更不喜欢那只鬼。
陈鹤年几乎拳打脚踢,用着愤恨的眼神,将面前的黑雾一次次撕碎,黑雾只是顺着他的动作,黑色的雪粒散开又聚拢,它就站在哪儿,变成了一个人的轮廓,它太高了,原本朝陈鹤年伸出的手可以摸到他的头,半道,它自个缩了回去。
鬼和娃娃连了一道契,这娃娃的情绪会影响它,周羡之心中了然,将快要崩溃的陈鹤年举回怀里。
“不用怕。”周羡之两只手胡乱抱着,“这鬼不会害你。”
鬼站着,它没有五官的脑袋安静地注视着,接着缩成了更小的一团,重新飘荡回陈鹤年的身边,钻进他的身体里。
周羡之说:“你家里是有大人的对不?我之前在你身上发现了魂灯的味道,想猜到一些碎末细节不难,你亲人点魂灯为你指路,难道你还要回去让他苦心白费呐?”
陈鹤年在他说完后就平静了,甚至是惊慌的,直接变成块木头,一动不动,只有呼吸声。
周羡之看得脸上一松,接着,陈鹤年朝他小心翼翼地问了句:“那个人还能投胎么?”
周羡之答,“自然能。”
陈鹤年这就彻底安静下来,他紧绷着的脸卸了力气,只是他的肚子咕噜地叫了起来。
“饿了?没事,我这有吃的。”周羡之将他带回了火堆旁,抄起一根树枝拨掉底层的木灰,取出了一个烧熟的红薯。
他取了一块布将红薯包了起来,散了散热,将最外层的黑皮剥开,露出冒着热气的红色果肉,他在手心里放了一会儿才递给陈鹤年:“娃娃,吃吧。”
“慢点吃,别烫着嘴皮,也别噎着,水会自己喝么?”
陈鹤年捧着烤红薯狼吞虎咽起来,他要把自己喂饱,喝水的时候水急得灌进了鼻腔里,火辣辣地疼。
饿是有感觉的,疼也是,陈鹤年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
周羡之见他不闹了,也就安心了:“娃娃,听我的话,你就不会有事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呐?”
陈鹤年擦干了自己嘴,让自己的身体躺在火堆边,他回答:“陈鹤年。”
“哪几个字?”周羡之问:“你会写字么?你现在几岁了?看着还没有我家的小牛崽大。”
等了好一会儿,周羡之都没听到回答,陈鹤年的呼吸声变得均匀,他叹了口气,往火堆里再添了把柴火,将大衣披在了陈鹤年的身上。
他的名字是爷爷取的。
鹤年,是长生的意思。
陈爷子翻了一本旧词典,因为意喻好,就取了这个名字。
陈鹤年命不好,阴气重,出生没了父母,他爷爷只能拿家里的值钱的东西去别人家换奶,多了个娃,家里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下农活也得背着陈鹤年这个奶娃娃,就怕他渴了饿了,被晒伤了,他出生以后,陈爷子就是围着他转的。
陈鹤年站在自己熟悉的屋子里,他手中的红绳正诡异地发着光,推开门,他看见了思念着的人。
“小年。”
“爷爷……”陈鹤年嘴巴颤了颤。
“正好,趁着闲工夫把厚衣服补一补,快过来帮爷爷穿根针。”陈爷子坐在床边,翻开了床头柜,冲陈鹤年招了招手。
陈鹤年迟疑了,陈爷子手里拿着他的衣服,陈鹤年从小的衣服都是陈爷子缝的,可是爷爷年纪大了,他的眼睛也慢慢花了,做针线活的时候总叫陈鹤年来穿针,小小的洞眼,拿毛线头沾点口沫,一捋直就穿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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