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能活下来,且活得很好的,哪一个能是善茬。

楚平太正直,也太痴傻,他在人吃人的世界里活不下来。没人会告诉他残酷的真相——他就算努力到最后,也只能沦为别人的垫脚石。

但这样的话,上清宗的师长不会跟楚平说,薛野和徐白也想不到跟楚平说。修真界更像是巨大的染缸,楚平就像是在染缸边缘负隅顽抗的白纸。每时每刻,都是如履薄冰。

但“白纸”并不知晓,“白纸”甚至还在朝着黎阳挥舞自己的手掌,试图唤起黎阳的注意:“说呀,你为什么说你不需要帮助?”

黎阳没有回答楚平的话,而是突然对楚平说道:“你走吧,回上清宗去。”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成功让楚平本就想不清楚的脑子变得更加混乱了。

虽然楚平想不明白黎阳这么说话的来龙去脉,但对于黎阳的这个提议本身,楚平还是知道应该怎么回答的。

“那怎么行,我答应了薛师兄要看着你,而且我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全身而退?”

于是两人又回到了一开始的那个话题。

对话似乎陷入了僵局,到了这时,黎阳才终于明白,对待楚平这样的直肠子,他需要把话说得更明白些。

于是黎阳说:“我不需要全身而退。”

楚平闻言,禁不住紧紧地皱起了眉头:这叫什么话!

行走在外,什么天材地宝都是身外之物,唯有自身安危是重中之重,再重要的东西也不值得用自己的性命去交换。

哪有人会不想全身而退的?

楚平不由得觉得有些失落,他道:“你是不是觉得,只有薛师兄才能帮到你,而我本事不济,真出了什么乱子,也实在是帮不了你。”

一个热衷于问东问西的楚平本来就已经够麻烦的了,一个情绪低落还热衷于问东问西的楚平简直是烦上加烦。

为了防止楚平继续胡思乱想拖了自己的后腿,黎阳只能透露道:“不是。你不用多想。我找薛师兄来这里,本就不是为了让他来保护我的。”

楚平听了这话愣了一下,他心道:“不是保护?那是为什么?可薛师兄除了使得一手好剑法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长处了呀,难道——”

那一瞬间,楚平突然福至心灵,他吃惊地看向了黎阳,说道:“你带薛师兄来,根本就是想要薛师兄替你惹出乱子来。”

黎阳没有说话,算作是默认了楚平的话。

猜想得到验证之后,楚平感到十分气愤,他怒斥黎阳道:“你根本就是想要薛师兄替你当靶子,你怎么可以变得这么坏!”

对此,黎阳显得不可置否,他道:“我本来就这么坏。”

楚平怒道:“不行,你今天必须把你的目的告诉我,不然我是不会帮你的。”

说着,楚平向着黎阳的方向走了过去,他步子迈的有点大,一不小心撞到了身旁案几的一角,案几上的茶具霎时之间全都被撞得东倒西歪,发出了一阵杂乱的声响。

楚平害怕这声音会把门外的人引来,僵直了身体动也不敢动,黎阳也停下了说话声,看向了一旁紧闭的大门。

好在,没有人被这声音惊动。

然而还没等两人放下心来,里屋的床底下却突然传来了“咚”的一声闷响,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床底下撞到了床板一样。

那声音一响,黎阳便二话不说朝着床的方向伸出了手,倏忽间,一根长长的红绳直直地从黎阳的袖子里钻了出来,“嗖”地一声便钻到了床底下去。

不消片刻,伴随着一阵清脆而短促的尖叫声,一个七八岁的女童被黎阳的缠丝缚给勾住了后衣领,硬生生从床底下拉了出来。那名女童不停地在空中挥舞着她那莲藕一般短而粗的四肢,试图对抗缠丝缚的拉力,但毫无作用。她害怕极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边挣扎还一边大喊着:“放开我!”

正常人看见这样的场景,很难不被激起恻隐之心。

但黎阳是个例外,他可没有尊老爱幼的闲心。

只见黎阳的食指随意地在空中画了一画,缠丝缚便如同得到了命令一般,在转瞬之间便将那名女童五花大绑,甚至因为嫌弃那名女童哭得太吵,缠丝缚还贴心地将她的嘴也连带着一起绑了起来。

眨眼之间,那孩子就被绑成了一个粽子,只能哀哀切切地躺在黎阳的脚边不停挣扎蠕动。

楚平见了,震惊地看向了黎阳,满脸不赞同地说道:“你这是干什么?!”

“防止她告密。”

楚平哪里能接受这样的理由,他不可置信地对这黎阳强调道:“她还是个孩子。”

黎阳很自然地顺着楚平的话继续往下说道:“所以千万不能放过她。”

黎阳的话或许有一半开玩笑的意思在里面,但楚平多年来听得耳朵生茧的那些大道理,让他不敢苟同黎阳的说话,他毫不犹豫地蹲到了女孩的面前,用手开始拉扯女孩身上的缠丝缚。

楚平一边拉一边对黎阳说道:“你快解开。”

黎阳不为所动。

只要黎阳不想解开缠丝缚,楚平的一切努力就都是浪费力气。要知道,缠丝缚比玄铁还硬,根本不可能依靠人力拉开,更糟糕的是,缠丝缚有一个特点,就是越挣扎就会缠得越紧。

这直接导致楚平好心办了坏事,因为在他坚持不懈的拉扯之下,缠丝缚开始向内收缩。

这可苦了被缠丝缚紧紧裹住的女童。

楚平眼睁睁看着逐渐收紧的缠丝缚在那女童稚嫩的脸颊上勒出了淡淡的血痕。见状,他直接慌了神,他回头看向了黎阳,焦急地说道:“快解开,不解开的话,他会死的。”

黎阳看向了地上的女童,皱了皱眉头:确实,而且死状不会太美观,但是——

“但是解开的话,她就跑了。”

见这种时候黎阳还在迟疑,楚平彻底急坏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祭出了自己的本命剑,气势汹汹地架到了黎阳的脖子上,怒斥道:“这可是一条人命啊。”

在那一瞬间,黎阳无比后悔答应在行动的时候带着楚平:“唉。”

天真的人最难缠,而楚平更糟糕,他既天真又愚蠢。

当剑搁到黎阳脖子上的那一刹那,便注定了楚平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黎阳不放人,他就不会善罢甘休。

黎阳感到有些苦恼,其实他也可以不放人,而是选择直接杀掉聒噪的楚平。但是想要做到让楚平在临死前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怕是要费上一番不小的功夫。

权衡之下,黎阳只能选择了妥协。

他对楚平说:“希望你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说完这句话,黎阳朝着地上不断挣扎的女童伸出了自己的手,瞬间,女童身上的缠丝缚便像是有生命力一般,听从召唤回到了黎阳的袖子之中。

而再看那女童,便可看见她的衣服被划破了好几道口中,裸露在外的肌肤上也留下了好几道血印子,看上去好不凄惨。

缠丝缚一撤,堵住那孩子嘴巴的障碍便没有了,于是那女童当即便要张嘴嚎啕大哭。

幸好,楚平早有准备,他心中记挂着不能打草惊蛇,所以刚一见到女童有张嘴的迹象就立刻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

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触碰之后,女童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楚平,明显是被吓到了。她满身的血印子,眼睛里又含着泪花,身体不住地发抖,看上去委实有些凄惨。

楚平心有不忍,于是便从自己的芥子囊中掏出了一个白色的小瓷瓶。他尽量放柔了声音,对那名女童说道:“这是上号的灵药,专门用来治疗外伤的,涂上之后就不会留疤了。刚刚那位哥哥不是故意把你弄伤的,你原谅他好不好?”

说着,楚平将瓷瓶放进了女童的手中。

那确实是上号的灵药,是楚平用来保命的东西,平常自己受了伤都舍不得轻易使用。就连装药的瓷器,都是一等一上品,入手便可感受到一片难得的细腻温润。

似乎是手中瓷器的质感太过有人,那女童在拿到那瓶灵药之后,身体竟然真的停止了颤抖,整个人也随之安静了下来。她不确定地看向了手中的小瓷瓶,又她抬起头看了看楚平的脸,最终,迟疑着点了点头。

意思是她愿意听从楚平的话,原谅黎阳用缠丝缚伤到自己的行为。

楚平见她点头,很是开心,他露出了一个憨笑,而后再接再厉地说道:“一会儿我放开了你,你不要叫好不好?”

楚平毕竟一会儿还要跟随黎阳行动,不能一直捂着女童的嘴,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成功劝服女童乖乖配合。

谁料女童还没做出反应,一旁的黎阳却抢先说道:“不用这么麻烦,直接把她打晕过去就行了。”

楚平闻言,抬起头用谴责的眼神望向了毫无怜惜之情的黎阳,道:“不行,她还小,根本受不住修士的一击。”

这女童,既是凡人,又是孩子,黎阳和楚平谁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够控制好自己的力道,在不伤到她的前提下将她打晕过去。

说完,楚平又看向了面前的女童,再次询问道:“你可以办到吗?”

那女童刚刚听过两人的对话,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只能忙不迭地点头。

见她愿意配合,楚平很是高兴,他心无城府地相信了女孩的保证,然后缓缓地松开了捂住女童嘴巴的手。

却不想下一个瞬间,异变陡生。

那女孩直接出尔反尔,在摆脱束缚之后的第一时间,便径直尖叫了起来:“救命啊!”

稚儿的声音尖细且嘹亮,简直可以震耳欲聋来形容。

楚平手忙脚乱地想要接着去捂女童的嘴,但是为时已晚,几乎是下一个瞬间,便有一群女修一脚踹开了房门,鱼贯而入。

那群女修年龄各异,却个个凤眉倒竖,她们提着武器朝向楚平和黎阳,怒斥道:“哪里来的歹人,竟然到薄命司来抓小孩子,真是好生歹毒!”

楚平还想解释:“我们不是——”

女修明显没有听他解释的打算,手中刀剑眨眼间便已至楚平的身前。

好在黎阳本就没有抱着和平解决此事的妄念,在楚平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快速出了手。一名离楚平最近的女修被缠丝缚成功控制,竟在千钧一发之际调转枪头,对着同伴刀剑相向起来。

面对这样的情况,连楚平这个榆木脑袋都知道:现下任何出口的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于是楚平索性不再解释,一把抱起了女童。他一手抱着女童,一手提着自己的剑,尽力与黎阳一起杀出一条血路。

当然,是在不伤人的前提之下。

霎时间,一阵缠斗之声在原本不大的房间内响起。

前来救人的这些女修修为并不高,她们之中修为最高的不过元婴初期,在黎阳和楚平的眼里很好对付。半晌之后,最后一名女修撞破门扉后跌倒在了室外,这场战斗也随之平息。

没想到的是,一场战斗的结束却是另一场战斗的开始,透过纷纷扬扬落下的门扉碎片,楚平和黎阳都能清晰地看见门外站着一名不速之客。

那是一名美少妇,她轻施粉黛,广袖流裙,虽然算不得年轻,却更显风韵,叫人挪不开眼睛。

那美少妇面色冷然地看向了室内的一地狼藉,又将目光移向了楚平单手抱着的那名女童,面露不屑地说道:“怎么?现在的年轻人这么不择手段,要拿小孩子做挡箭牌了吗?”

楚平绝无此意。

他忙不迭地将女童放在了地上,解释道:“我没有这个打算,是怕刀剑无眼伤了她,才将她贴身保护的。”

而那女童甫一落地,就跌跌撞撞地奔向了那名美少妇的怀里,哭喊道:“阿芜!”

美少妇,也就是阿芜,低下了头,抚摸着女童的脑袋,安慰道:“没事了,阿芜很快就会解决的,你先躲到一边去,好不好?”

那女童闻言,乖巧点头:“好。”然后便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

见女童跑远,阿芜才将视线移回了站在对面的黎阳和楚平身上,她挑了挑眉,说道:“你们是来杀我的?”

楚平还没来得及开口否认,却听见一旁的黎阳说道:“当然不是。”他顿了顿,恭敬地称呼阿芜道,“母亲。”

第65章

黎阳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和阿芜的表情都显得十分淡定,似乎两人都不觉得彼此的关系是多么惊世骇俗的秘密。

但楚平听完黎阳的话之后,完全是一副惊到下巴都要掉下来的状态。他看看面前的阿芜,又看看自己身旁的黎阳,十分震惊地再次重复起了黎阳刚刚说过的话:“母亲?她,她,她是你母亲?”

因为太过惊讶,楚平甚至有些口吃。

可尽管楚平的表情可以用夸张来形容,也依然没有引起黎阳和阿芜的注意。他们俩完全没有要回答楚平的打算,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向楚平,只是看着彼此的脸,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