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平从剑冢中带出来的本命剑,剑身很重,因此楚平使起剑招来便不像薛野和徐白那样灵活。不过楚平的剑速度虽慢,却胜在力道。由于剑身较重,所以打到人的身上便也更痛,只是相应的,挥动起来也要使上更大的力气。

不过楚平自小便常替人跑腿,因此身体素质也比一般人要好上不少。

自从楚平从剑冢中取回本命剑之后,清净峰上就有些嫉妒他拿到本命剑的师兄弟,常常揶揄他“一天到晚使不完的牛劲”,但楚平听不出这话里的恶意,还以为都是在夸他,被人这么一说,反而练剑时挥剑挥得更起劲了。

只是,在缠丝缚面前,楚平的所有力道能被那能够伸缩弯曲的红绳给卸除了,瞬间,楚平失去了自己所有的长处,留下的唯有短板。再加上他们打斗的场所在室内,一寸长反而一寸险,楚平的剑锋不是敲到桌子,便是敲到房梁,十分限制发挥。

而与楚平相反的是,黎阳的缠丝缚就像是泥鳅一样,从楚平的身侧划过,又快又近,导致楚平根本来不及防备,而缠丝缚从楚平的身边擦过之后,并没有被黎阳收回,反而被留在了原地,如同被拉起的一道拦路绳一样横亘在半空之中。

楚平起初只忙着抵挡正在活动的红绳,并没有在意被留在了原地的缠丝缚,他闪身避过袭来的绳索之后,便专心朝着黎阳发动攻击,然而过了没一会儿,楚平便发现自己已经无处下脚了——他身边横七竖八的红线业已将他层层围困住,楚平甚至连刚刚抬起的脚都找不到地方搁下。

无处安放的手脚让楚平看起来就像是被无数红线提起的木偶一般局促。

而从头至尾没有从榻上移动半分的黎阳淡定地评价道:“你剑招练得再好有什么用,实战经验如此匮乏,还不是一样要输。”

一句话,将楚平之前全部的努力通盘否定。

楚平还在挣扎,即使皮肉被缠丝缚勒出了血痕亦在所不辞,却在此时,门外有听见动静侍女匆匆赶来,敲响了黎阳的房门。

“少君,我听见您房里传来了巨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楚平听见侍女的询问声,瞬间敛了动静,他心里清楚,他与黎阳之间的矛盾只能算作是内部矛盾,若是惊动了从渊城里的人,只怕会打草惊蛇,平白害了薛师兄。

对比楚平的小心翼翼,黎阳却仍是那一副倚在榻上,不咸不淡的样子,他看着面前已经被缠丝缚困得动弹不得的楚平,对门外说道:“怎么?我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你们打算进来看看吗?”

门外的侍女沉默了。

这是不愿意进入黎阳的房间的意思:侍女心里也很清楚,里面若是有黎阳都解决不了的刺客,那侍女进去同样帮不上任何忙;若是有黎阳能解决的刺客,那黎阳就会变成整间房里最大的危险来源。

虎穴还是狼窝,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只是走个表面功夫而已,没必要真的拼上性命。

像是早就知道侍女的心中所想一般,黎阳不耐烦地对着门外厉声说道:“还不快滚?”

侍女几乎是瞬间就干脆利落地做出了回答:“是。”

黎阳转眼又将目光放在了眼前的楚平身上:“第一,你打不过我,不要白费力气。第二,就算你拦住了我,也拦不住薛野,他早就知道这是条九死一生的路,只不过是笃信富贵险中求罢了。”

“而且,”黎阳将目光又放回了窗外,道,“想拦也来不及了。”

窗外,匆匆离开的侍女路过了莲池,看见了倒在地上的黎城和落星卫新人,还有莲池中的那一汪血色,旋即发出了一道尖锐的叫声:“啊!”

窗边的黎阳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场面,悠悠地说了一句:“劫数已至。”

既然有落星卫死了,此事便算不得小事,不过片刻的功夫,黎阳和楚平便连带着只是昏了过去的黎城一起,被抓到了魔尊的座前。

魔尊的大殿凄冷,纵深很深,所以导致夜暝的王座也同样隐没在很黑暗之中,看不真切。

这大殿里之前应该并没有人,连蜡烛都没有点。

此刻众人齐聚在此,大殿两边才各自来了一个侍女开始着急忙慌地点蜡烛。

大殿的全貌逐渐在众人的眼前揭晓,借着渐渐亮起的烛光,楚平这才终于看清了魔尊的样貌——

夜暝看起来很是年轻,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他一头长发微微蜷曲,随意地披在而身后,刀劈斧凿般的一张脸长得犹如荒漠上的孤狼,看人的时候虽然漫不经心,但那双眼睛却会不由自主地让人觉得自己像是被锁定的猎物。

气势威严,杀意滔天,一看便是从尸山血海中走来的上位者。

楚平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乍然见到夜暝的时候,竟下意识般地瑟缩了一下脖子。

夜暝将那骇人的目光准确无误地放到了本来就有些犯怵的楚平身上,他看着楚平,口中说出来的话却是在向黎阳提问:“这是你的新玩伴?”

不知道为什么,楚平似乎在这句话里听到了一股肃杀的寒意。

黎阳朝着魔尊施了个礼,而后说道:“并不是。”

楚平见状,也依葫芦画瓢地朝着夜暝行了礼。

而楚平的腰刚刚弯下,就听见一旁的黎阳接着说道:“他是我无意间找到的证人,我此次回来,本意就是想将他带到父亲面前,向您传达我所查探到的消息的。”

“哦,什么消息?”魔尊的话虽然听上去是询问,可不知道为什么话里话外却没有透露出丝毫的兴趣。

黎阳看向了楚平,示意他按照之前商量好的方案回答。

楚平知道,眼下应是自己接话的时候了,可他心里多少有些天人交战,他心里仍然记挂着刚刚在房里黎阳所说的“只怕会让他死得更快”的说法,唯恐自己若是按照黎阳教自己的话说,最后反倒会害了薛师兄。

楚平不说话,整个大殿里便只弥漫着死一般的沉默。

向来只有旁人等夜暝的份,夜暝还不曾等过什么人。沉默只持续了片刻,夜暝便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黎阳看到,夜暝看着苦心思索的楚平皱起了眉头。旁人或许不知道,但黎阳很清楚,这是夜暝已经不打算等下去了的信号。而一旦魔尊失去了耐心,那么无论楚平怀揣的是多么惊天的秘密,他和他的秘密最终都将会被判定为无用之物。

在从极之渊,无用之物是活不下去的。

好在,楚平在这一秒终于想通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既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那么便按照薛师兄定好的计划来,总好过擅自做主生了什么事端,叫薛师兄措手不及来得要好。

于是楚平蒙头便将黎阳嘱咐他的话,磕磕绊绊地说了出来:“我,我有一名已经离开宗门的师兄曾透露,他爹的名字,叫做月曜。”

楚平终于将自己的使命完成,全然不知道他刚刚往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话音刚落,整个大殿里便安静地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楚平偏过头去看向黎阳,却见黎阳正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了坐在王座上的夜暝。楚平遂随着黎阳的目光往前看去,却发觉夜暝正在笑,他的笑容看上去多少有些狰狞,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良久之后,夜暝似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哈”。

在这一声之后,夜暝开始狂笑:“哈哈哈哈……”

他的样子恍若癫狂,声音之大,响彻了整座大殿,但是楚平看着夜暝的表情,却直觉那样子看起来,并算不得高兴。

许是那笑声实在太过嘹亮,竟然震得一旁原本尚在昏迷中的黎城忽忽悠悠地醒了过来。

黎城嘤咛了一声,扶他着额角艰难地坐了起来,似乎脑袋很疼的样子。等黎城坐直了身体之后,方才看清自己身处的地方,和座上的人。

一瞬间,黎城像是被人照着面门打了一拳一样,陡然清醒了过来。他甚至顾不上发疼的脑袋了,“蹭”地一下便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然后像是为了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一般,哆哆嗦嗦地站到了一旁,那样子垂头丧气的,活像是一只见到了猫的老鼠。

直到这时,楚平才惊觉,虽说起初是因为侍女发现了落星卫和黎城,所以从渊城的人才将他和黎阳带到魔尊面前来问话的,可从黎阳和楚平进入大殿的那一秒开始,夜暝就如同无视了躺在地上的黎城一般,不光没有问上一句,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上一眼。

横在眼前的人尚且如此,更遑论那两个生死不知的落星卫了。

夜暝似乎并不关心是谁做了这一切,又或者说,夜暝清楚这定然是黎阳的手笔,但他对黎阳是不是杀了人,又杀了什么人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他的儿子,他最清楚,最不可能坐以待毙,被囚禁之后定然会使出无数令人发笑的小动作。

夜暝把黎阳叫来本来便只是想找个由头,看看黎阳被囚禁这么多天之后是个什么态度,却没想到黎阳给他带来了这么一个爆炸性的新消息。

既然如此,那么事情的轻重缓急便必然要有所改变了。

只见夜暝全然不顾刚刚醒来的黎城,只狞笑着看着楚平询问道:“你师兄现在何处?”

楚平闻言,便打算照着之前薛野教他的话说:“他……”

怎料楚平刚想说薛师兄应该就在这从渊城里,就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楚平回头看去,恰好看见一群落星卫,正押解着一男一女往大殿的方向赶来。

比起惊讶的楚平,一旁的黎城见到这样的场面,简直是瞬间面如死灰。

要知道,黎城被黎阳控制的时候,是正在去向魔尊告状的路上,但在那之前,为了防止他看中的那对一男一女的修士潜逃,黎阳先绕路去了落星卫所在之地,假传了夜暝的命令,让落星卫先行拿人。

当时,领头的那名落星卫显得很是为难,他斟酌着对黎城说道:“黎公子,不是我信不过您,只是您看您这……是不是该有个印信?”

“怎么?你信不过我?”当时的黎城显得很是倨傲,他对落星卫夸下海口,道,“你只管去拿人,带到魔尊面前,要是出了任何问题,由我一力承担。”

当时黎城想的是,他只消吩咐完了落星卫便即刻启程去魔尊面前,等说服了魔尊的时候,落星卫正好将那一对男女缉拿到场,一举两得。

却没想到自己竟中途晕在了莲池边,耽误了时间。

按照黎城之前的计划,不过就是个事急从权而已,但如今,事态便完全不一样了。这分明变成了黎城拿着鸡毛当令箭,擅自了调动夜暝麾下的落星卫。

依照夜暝的脾气,十个黎城都不够死的。

“吾命休矣。”黎城腿一软,当场便跌坐在了地上。

而一旁的楚平则惊讶地看着那被落星卫带来的一男一女——那名女修身材高挑,却用帷帽遮着面容,看不出长相。而男修则生了一身小麦色的肌肤,长着一张帅气英俊的面庞,只是那面庞虽然端正,此时男修却是臭着一张脸,活脱脱一副要去杀人全家的表情。

楚平感到十分惊讶,忍不住喃喃地说出了那名男修的名字:“薛师兄……”

第86章

楚平的声音不大,但在座的都是修士,自然能听得一清二楚。

落星卫把人见黎城在此,把薛野和徐白放在了大殿内,禀报了一声:“可疑之人业已带到。”便匆匆离开了。

目睹全程的夜暝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有站在一旁的黎城,全身已经抖得如同筛糠了,甚至连站都站不住了。

而虽然一头雾水,但是早已严阵以待的薛野还未来得及站定,便听见坐在高处的魔尊发出了极其富有兴味的声音。

夜暝上下打量着着薛野,道:“哦?他就是月曜的儿子?”

没有人敢应答,但电光火石之间,夜暝便站了起来。只见他轻轻地迈出了一步,下一瞬间,空气中便浮现出了一条裂缝,夜暝一脚便踏入了那道裂缝之中,下一刻,夜暝便直接出现在了薛野的身侧。

夜暝竟然直接破碎虚空,站到了薛野的面前!

薛野便是之前不知道夜暝是谁,从他坐着的位子和他破碎虚空的手法,也自然能窥见一二。

魔尊突然近身,可不是一个好的信号。对于突然出现在身边的高大身影,薛野想也不想便当场祭出了自己本命剑。

从魔尊刚刚的话来判断,黎阳应该是已经按照薛野的嘱托实施了计划。只是薛野想出来的这个计划原也不是万无一失的,北境之主儿子的身份并不能保证薛野能处于完全安全的位置。薛野只是在赌,赌这个身份可以为自己创造机会——一个能够接触到魔尊弱点的机会。

只是夜暝乍一见面就用破碎虚空之法来到自己身边,明显是不正常的。

要知道,破碎虚空之法因为是挑战世间规则的存在,极度消耗施术者的精力,精神正常的人是绝对不会无缘无故用来赶路的。绝大部分时候,都是用来逃跑,或者——

出其不意地偷袭对手。

薛野哪里能不防?

也正如薛野所料想的那样,夜暝在薛野的面前站定了之后,想也没想便当场摆开架势,五指成爪朝着薛野袭击了过去。薛野提起的剑恰好挡住了夜暝的手,剑刃正挡在夜暝手掌的皮肉之上。

可不得不说,大乘期的这帮老怪物,连皮都厚上不少,哪怕是神剑寒江雪,也并不能割开夜暝的血肉。但剑锋虽然无用,但寒江雪剑身上的寒霜还是慢慢蔓延上了夜暝的手掌,让他的整个手掌结起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饶是如此,夜暝依然不为所动。

在对峙的过程中,薛野细心地发现夜暝的小指上有一块泛着青色,微微发黑的痕迹,很小的一片,已经在渐渐消退,很明显是旧伤。这说明,魔尊并非不可战胜。

薛野皱了皱眉,还未来得及细想,便感觉身后隐在帷帽下的徐白已经往前走了一步,这是徐白打算出手的征兆。

可已经与夜暝交过了手的薛野心知,在硬碰硬的情况下,就算再加上一个徐白,也无济于事。他们两个对上夜暝,只能算做是蚍蜉撼树。

为今之计,只有智取。

硬的肯定不行,薛野只能来软的,哪怕他的剑还在侵蚀着对方的手掌呢,薛野依然像没事人一样,清了清嗓子,对着夜暝说道:“世伯怎么一见面就喊打喊杀的,好生吓人。”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乍然在安静的大殿中响起,让见多识广的夜暝也不由自主地眯了眼睛,他用戏谑的表情看着薛野,道:“世伯?”

在自己手下变成软脚虾的修士夜暝见多了,变脸如此之快的他倒是第一次见。夜暝显然没想到,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情况下,薛野竟还能厚着脸皮与他攀亲戚,倒显得十分别开生面,甚是有趣。

薛野完全没有一点不好意思,他看上去自然得如同来故交家里拜会的小辈一样浑然天成。哪怕手里还举着剑,也能从容不迫地假笑着说道:“自然,您与我爹是故交,还常年奔波于他的复活大业,我叫您一声世伯,并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