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好耐唔见
卓道长诚恳地同她解释,人是肉体凡胎,病也是病的血肉之躯,带不过奈何桥的,不必忧心。
可沈小姐不相信,硬是要求着卓云流替她观落阴。
沈小姐说:“我加钱,多少钱,我都可以加。”
观什么?吴桥其实不明白,他转过头看卓道长,只发觉卓云流正神情严肃地蹙眉抿唇,似乎在思考什么万般重大的决定。
许师宪给他解释说:“观落阴,是一种道家秘术,又叫观灵术或走阴,意指活着的人魂魄跟随作法者的指引,进行出体,到阴曹地府游览。”
以红布遮眼,红布上面会放一张黄古纸,黄古纸前面放一个开眼毫光符,这个符令可以让人看到毫光,打开眉心“第三眼”,在闭眼状态下也可以得见光。
观落阴者要脱掉鞋子,裸脚触地,坐在设有金纸的椅子上,等待道长点燃香烛,念诵咒语引导参与者入定。
观落阴分为三个区块,观亡者、花树丛和元辰宫。
由道长作法引导当事人以灵魂出窍的方式,亲自下至地府,了解自己的命运及与去世的亲人沟通。
比起法术,其实更像是一种巫术。
“观落阴的风险很大,”许师宪拍了拍吴桥的肩膀说:“不要叫那小子做蠢事。”
蠢事。
他说这是件蠢事?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先人还没度奈何桥,开天目见一面不就行了?
啪,思绪回笼。
吴桥突然又想到,许师宪说过的,不是人人都好开天目。
许师宪没说,开天目,其实都有好多的因果,都有好多的报应。
凡人,吴桥想,他自己也是凡人,可更多的人,想要见一面鬼,竟然这么困难。
这世上足够骂一句「见鬼」的事情多到数不清,可是能见鬼的人,竟然少到这么可怜。
“你有把握吗?”
吴桥问卓云流,“实话同我讲,卓道长,你有没有把握。”
卓云流听到了,许师宪叫吴桥劝自己别做「蠢事」,为什么,可是为什么,吴桥却问他,你有没有把握?
沉思许久的卓云流抬起头看着沈小姐坦诚道:“七分吧,七分把握保你平安,三分把握,叫你得观。”
观落阴,不是人人都能成功的。
就算是名气不小的道长来做指引,大概二十人中能有一两个得观,就差不多了。卓云流说三分把握,听着不高,其实已经像是在吹牛。
“多谢、多谢,”沈女士说:“烦请道长,不知何时可以……”
“现在。”卓云流说,“现在这个时间不错,还是需要给你些时间考虑?”
“不必了,现在就可以。”
“喂,”吴桥打断他们二人:“什么都没准备,怎么现在开始啊?”
“什么都有啊,”卓云流说:“先生,替人观落阴,收费二百文。”
“你自己看着办,”吴桥起身欲走:“这不是殡仪公司的业务,你愿意做就自己做吧。”
卓云流点了点头也不拦他,只应了声:“好。”
走出杭市殡仪馆,吴桥看着雾霾深重的恶劣天气,只觉得身上发冷。
馆内的冷气温度低到好像太平间,一走出来虽然回温却仍然无有光照。
时间还很早,除了早点摊,街上只剩三三两两赶路的人。
往地铁站走去的时候,吴桥脱下外套搓了搓胳膊问许师宪:“许哥,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许师宪不说话,所以他又接着问:“你的过去,你总想起来了一些,对吧。”
“你有过去的,对吧?”吴桥问。
“我又不是天生地养的鬼”,许师宪笑了笑:“不是什么好事,不讲也罢。”
“为什么?”吴桥追问,“不是好事才要讲,不是好事才能叫人帮。”
许师宪笑他天真,“都过去了,还有什么好帮的?都没有人在乎那些事了,照你讲,我都死一次咯,总该要喝孟婆汤,还想过去做什么?”
“我想知道啊”,吴桥停下来,尽管没有太阳夏日的热浪还是一阵阵地扑来,蝉叫个没完,可他看着一小片空地好认真地说:“我在乎啊。”
“人是由一点点的过去拼起来的,只要还没死,就没有结束。那日清虚真人说得我都记得,他说聚气为生,气散则死,他说你尚有一气在人间,可如果没有人知晓你的过去,又怎么算活着呢?”
许师宪不知道该怎么答他,只觉得杭市的夏天或许当真过热,简直要把人的灵魂都蒸得化了,化成西湖里永远无法平静的一汪滚滚肥水,名留千载荡荡漾漾闪金光。
就算没有意义,他还是让了一步,把一点点的心像一汪水那样轻轻地吐了出来。
许师宪说:“我记不起来,吴桥,我真的记不清楚……只知道自己的死大概与那口棺材有关,我是皈依道士,我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下山,为什么会被牵扯进那个村子的事,不记得自己又因何而死……总之,你不要难过,我的死与你无关。”
“有关的!”
吴桥说:“有关的,许师宪,你不由分说地要缠上我,要帮我,要叫我活下去,告诉我其实人值得被爱……现在却要同我讲无关?谁无关?你罪大恶极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
许师宪本来就不怎么多话,能挤出这些来解释早就说得尽了,只觉得自己的一条魂像是干涸的河床,正因为贫瘠和裸露一点点变得开裂。
“对不起,天天……”许师宪吐气,说。
“你不要道歉”,吴桥叹了口气,又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可是有什么东西自己从胸口跑出来的时候,他拦不住。
“许哥,我想帮你,我能帮你的,对吗?”
可是许师宪摇头:“不要帮我,不要难过,不要流眼泪。”
他说,不要帮我。
吴桥骤然觉得整个杭市真的都好空旷,明明天都已经亮了,可是为什么街上还是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半点光能够照在他的身上。
好奇怪,难道是因为走得还不够远?难道是因为太自大?为什么拴住他们两人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却把人推得更远了?
为什么感情……吴桥不知道,那是不是某种爱,可是为什么感情会把人推远呢?
人真是个好奇怪的物种,情绪越来越厚,距离却越来越远。
就像是为了保证某种莫名其妙的安全那样,保证自己的安全、他人的安全,在心与心产生连结的时候却要刻意地维持一种不够近也不够远,虚伪的安全距离。
吴桥笑了笑,他想,许师宪真应该是人不是鬼。
他问:“许哥,那个时候,为什么你说要同我结婚?”
许师宪愣了愣,如果不是吴桥提起,他都快把这回事忘记了。
事实上,他也的确想不起来,“我不知道,只是,当时我好像必须那么说……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忘了吧。”
“不知道就找答案啊”,吴桥大声道。
说完又叹了口气,把外套遮在头顶继续往前走去,“今年的夏天还有好长好长,想要到此为止的话,也先等树上的蝉都死完了再说吧。”
许师宪只能跟着他,跟着他往前走,跟着他进了地铁站,跟着他上车又下车,跟着他回到高高又窄窄的小出租屋。
跟着他从一个夏天一湖水满天的蝉鸣回到一阵由冷气机吐出的清凉中。
“想不想吃片儿川?”
吴桥走进因为空间太狭小所以只能和客厅一起做成开放式的厨房后说:“我买了倒笃菜、笋和肉片。”
什么时候买的?
许师宪完全没有印象,明明他成日都跟着吴桥。
“好,可是这个月份,早就没有冬笋卖了吧?”
“嗯”,吴桥点头:“普通的竹笋啦,等秋天的时候再来做更正宗的口味吧。”
秋天,许师宪想,夏季好漫长,漫长到一个叹息就像一生,秋天什么时候才会来呢?
“虽然你一定没看过,但我要说,其实有一部我很喜欢的美国电影叫做《饭祷爱》……不知道你识不识的到英文,但翻译前的片名是《Eat Pray Love》。”
他这样喃喃地说着,拨开厚厚的笋衣,把细嫩的笋芯和猪腿肉切成长方形的薄片,又从雪柜里拿出倒笃菜放在砧板上切成碎末。
“作为一个美国人,你到了意大利,想要得到的一定是意大利面和香肠吧!电影里的角色这么说道,我想也是,人是靠味觉连结这个世界的,不管是美人还是渣滓都一样,你要放松、要享乐、要连结这个世界,然后才能活下去。”
许师宪站在一旁看着他做菜,又听着他讲,冷气有点太大了,把煮水的锅煲出的白气都吹散,只剩下一滩不断上升又不断破裂的泡泡。
吴桥用猪油把肉片煸熟,再投入笋片,然后加入酱油稍微煸炒几下,最后放下切碎的倒笃菜和适量沸水继续炒匀煮一会儿,片儿川的浇头就做好了。
在此同时,把面条下入煮沸了水的锅子里,等待五分钟左右,捞出迅速甩干水分,倒回炒浇头的锅内再煮一会儿,加入味精,浇入猪油,然后盖上浇头就做好了。
很香,其实片儿川真的好香。
猪油很香、笋很香、倒笃菜也很香。
吴桥把面端到餐桌上,突然说:“等春笋上市,煮腌笃鲜给你吃好不好?我很擅长煮这个哦。”
春笋,许师宪想,夏天之后是秋天,秋天之后是冬天,要过完一整个冬天才是春天。
要等到雪化的时候,地里才会冒出春笋。
看着吴桥照例在餐桌上点香,许师宪说:“好,天天,好。”
好、好。
这是好长的一段承诺,承诺夏秋冬春,承诺一个四季,许师宪很少做这种事。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片儿川实在太香了,让他莫名其妙地因为一种奇怪的情绪与整个世界再次产生了像食物、像生命、像味蕾、像爱一样的联系。
这实在令人害怕,可实在又如一整个夏天般叫人无法推拒、无法忘怀。
吴桥也笑了笑,他说:“等做完了这一场生意,新人新公司团建,去爬宝石山吧。”
去爬宝石山吧,他说。
去找你的过去,他没有说,去找属于你的未来。
所有人一起。
第20章 盐、泪
第二天一早到公司,卓云流好难得守着根本没人用的打卡机对推门进来的吴老板说,“先生,我等你好长辰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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