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寒喵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紫檀木椅里,心中忍不住想。
——小时候,谢镜泊也给他这般磨过墨,甚至在他因睡着被罚站时,还给他送过吃食。
……虽然那个罚站本就他拜托谢镜泊帮他盯着长老,结果那人压根没理他。
燕纾勉强把自己又哄好了一点,听着那说书先生继续开口。
“就说这谢宗主,不知从哪里无声无息地觅得了一位心上人,传言两人情感已颇为深厚,那心上人身子不好,夜间常咳,谢宗主便日日守在他身旁,甚至晚间也让他宿在自己的寝殿,好妥帖照顾。”
燕纾无声地冷笑了一声。
——好啊,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谢镜泊外间的寝殿竟然还住了旁人。
——难怪前几日谢镜泊总是不来找他。
他兀自生着闷气,没注意说书人这话哪里有些古怪,只揉了揉眼尾,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
——没关系,他有谢镜泊专门为他留存下来的愿曦阁,四舍五入也算是宿一起了。
下一刻,他听着那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声音忽然高昂了起来。
“而且最主要的,两人情愫笃定,相知相恋,那心上人晚间常常梦魇,谢宗主每日在他神志不安时,便总以轻吻或轻抚来哄他入眠。”
“咯”的一声轻响,燕纾手中的杯子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他朱红色的眼眸紧紧盯着台上那说书先生,唇边的笑意不知何时已隐隐消失。
周围几道目光相继传来,燕纾倏然回过神,手指一松,那杯子应声落地,瞬间摔成几瓣碎片。
他轻轻地“啊”了一声,神情间似乎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蹲下身去捡,却蓦然低低地“嘶”了一声,下意识捧住手指。
“怎么了?”
旁边一直盯着燕纾神情的谢镜泊立刻上前一步,直接扶住燕纾的手腕。
穿着白狐大氅的人垂着眼没有说话,只下意识想将手抽回,却被谢镜泊不由分说紧紧拉住。
“别动。”
素白的指尖上缓缓渗出一点血珠,谢镜泊蹙眉托着人的手腕,先扶着人重新坐稳,又半蹲下来细细检查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伤口不深,只是有些划伤。”
只是那素白的指尖上一点猩红到底格外碍眼。
谢镜泊接过姜衍递过来的一卷纱布,小心将血迹擦拭干净,动作熟练地迅速包扎起来。
他满腹心神都在燕纾手上的伤口上,没有注意到面前的人有些怔忡和无措的神情。
——刚才说书人说的那个……燕纾这回还真没有。
他抿唇,看着半蹲在他面前细细检查着他手指的人,神色晦暗莫名。
自从他回到销春尽,谢镜泊别说吻他了,连抱他一下都是勉强,神情间的冷漠与厌恶几乎不加掩饰。
也就是在他失忆后,谢镜泊神情才莫名缓和了些。
——但基本也都是燕纾主动或事出有因。
手指上微微一紧,燕纾回过神,看着谢镜泊已经收回手,有些担忧地仰头望着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怎么了?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燕纾怔了怔,别过眼,微微摇了摇头:“……无事。”
他低声开口,忍不住又咳了两声,感觉喉间的血腥味再次漫起,唇角却强行扬起一抹笑意。
“我们要不还是回去吧,九渊宗门事情这般繁忙,一直赖在这山下也不好……”
他一边说一边撑起身子,却冷不丁微微晃了一下,被谢镜泊瞬息扶住。
“燕纾?”
谢镜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神情间半是担忧半是无措地开口:“那些都是假的,我不是……”
燕纾掩住唇低下头,半张脸藏在白色绒毛的阴影间,衬的脸色格外苍白。
他想要勉强扯出一个笑意,唇角却恍若有千钧重,让他连平稳地开口都困难。
他难受的满身都是冷汗,眼前有些模糊,咽下满口的血腥气,心中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下。
——算了,他有什么好争的。
本就是一个将死之人,这几个月的时光本就算是偷来的,他竟还真的当了真,甚至还想要奢求那……许多。
——或者说若不是他这几个月的“胡搅蛮缠”,谢镜泊或许……早就能遇到更好的人。
燕纾眼睫颤了颤,努力挑起唇角试图让自己赶紧开口说什么,却感觉喉咙间一时沙哑的说不出来话。
“……没有,九渊说什么呢,我就是,咳咳一时有些累了,今日还多谢九渊陪我下山耽误这许多时间……”
他终于深吸一口气,仰起头开口,声音却自己听着都虚假。
他没有注意到楼下有人起哄般喊了句“您说了这半天,也没说这心上人到底是谁啊?”
他半身虚弱地靠在谢镜泊怀里,无意识紧紧攥着他肩膀的衣袍,恍惚间只想这般什么事也不再管。
忽然间那堂下惊堂木再次一拍,听那说书先生再次朗声笑道:“那心上人的身份……可就神秘了。”
“我如今也不得而知,只知那心上人一头及腰如雪长发,眸色深红,常着一袭素色衣袍,翩然若仙——”
他话音刚落,雅间内所有人都神情一僵。
只燕纾还昏昏沉沉靠在谢镜泊肩头,迷迷糊糊地想着谢镜泊这个心上人……怎么和他一样有一头可怖的白发。
——他也有,九渊为何……不能喜欢他。
直到对上姜衍惊疑不定的神情,燕纾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蓦然睁大眼,刚才一系列蛛丝马迹瞬间在脑海中串联成线。
——所以刚才那说书人描述的……其实一直都是他?
但这些细节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燕纾难得心中有些不解,没有注意到谢镜泊此时如释重负又夹杂着些许古怪的神情。
——这些细节应该是上次,那弟子来他殿内禀报时,无意间看到的。
谢镜泊此时终于反应过来那弟子当时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有关传闻的话都是什么意思。
——原来是要用“这些”传闻,把他与燕宿泱曾经的那些给遮盖过去。
谢镜泊额角青筋暴起,心中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他转眼对上燕纾有些茫然的神情,却又瞬息间艰难扯出一个笑意。
——算了……反正,没酿成大错就好。
旁边刚经历完大喜大悲的姜衍上前一步,忍不住低声开口:“师兄,他们说的那些是你……”
燕纾怔怔地站在原地,半晌忽然一转头,将脸直接埋在了谢镜泊脖颈间。
紧接着,便看着他耳尖肉眼可见地一点点红了起来。
这反应几乎就是默认。
姜衍神情一僵,想起说书先生最后说的那“轻吻、轻抚”,原本还抱有怀疑的心一点点碎了。
燕纾不知自家二师弟脑海中都在想些什么。
——他只是猛然想起自己刚才昏沉间一系列慌乱的反应了。
掩盖不住的失落,语无伦次的话语,还有莫名的自怨自艾……
燕纾整个人都烫了起来,恨不得直接找个地缝把自己埋进去。
他一时间抬脚想走,一时间又慌乱地不敢抬头,恍惚间听到谢镜泊低声开口:“外面风凉,师兄刚才身上出了汗,还是稍微缓一些再回去吧。”
燕纾瞬息松了一口气,忙不迭点了点头,任由谢镜泊扶着他坐回椅间,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抬手半遮着脸呆呆地发愣。
堂下那说书先生仍旧还在继续。
“我猜啊,那心上人应是与谢宗主相识已久,怕是哪个名门后代,方才配得上谢宗主身份……”
雅间内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无言,燕纾低着头试图缓和脸上的温度,谢镜泊神情欲言又止,姜衍一手紧攥着折扇,一手死死拉住要冲出去与谢镜泊干架的明夷,心情一时复杂。
坐在最远点的边叙愣了几秒,忽然呆呆地“啊”了一声。
“小师弟什么时候有的心上人?”
周围霎时一静,边叙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看着面前几人有些复杂的目光同时落到了他身上。
边叙:?
“可之前坊间不一直传言,谢宗主与那魔族叛徒燕宿泱有所龌龊吗?”
“能与这种入魔之人有所勾结,怕也是品行不端。”
堂下忽然有人冷笑着开口。
入魔之人往往失了本心,烧杀抢掠,无所不做,尤其是两年前魔族犯乱,鼓动着妖族一道在人间为非作歹,所以凡人对妖魔一道向来深恶痛绝。
那说书先生摇了摇头,慢悠悠押了一口茶:“非也,销春尽上下都对燕宿泱痛恨至极,谢宗主的三位师兄,有两位都自立宗门,如今位列四大宗,这几年与销春尽一般,一直除魔卫道。”
他抬起头,语气平缓:“而且老朽还听过这样一则传言——”
“当日燕宿泱入魔,谢镜泊持剑赶来,与他密谈一夜,仿佛是想劝他改邪归正。”
“但天将破晓,燕纾却仍旧迟迟未来,谢镜泊最终也只提剑拂袖离去,留下一句话。”
“他日再见,便是生死之敌。”
堂下不知何时安静下来,只听那说书人抬起眼,幽幽落下最后一句话。
“如今燕纾生死不知,两人若真有关联——也只会是某日兵戎相见,谢宗主亲自用那微尘里,将燕宿泱斩于剑下。”
四周一片寂静,姜衍蹙眉望向燕纾,明夷则有些不忿转头望向谢镜泊。
而话题中心的两人,却神情各异。
谢镜泊脸色微沉,一言不发坐在原地辨不出情绪,燕纾只垂着眼,半晌忽然露出一抹笑意,悠悠伸了个懒腰。
“真是一出好话本啊。”
他懒洋洋坐直身子,笑着冲谢镜泊伸出手:“带我回家吧,九渊。”
雅间内一片寂静,谢镜泊垂眼望着伸到他面前的那只素白手指,良久终于抬手,将那柔若无骨的手指一点点攥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