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第五纪 第115章

偶尔有行人路过，见有人敢大摇大摆地站在实验中心外，不禁好奇地多看两眼，目光微微闪烁着嫉妒与羡慕, 但心中的敬畏使得他们不敢靠近，默默注视着那人转身缓步朝婆娑殿堂走去。

粟续没有直接返回宿舍，而是挪步来到中央广场的高台边，扶着阶梯动作僵硬地坐下。

他神色平淡地凝视着这座嵌入马提亚船体的神殿, 无形间看到巨船的心脏在此跳动, 雕刻精细的浮雕墙诉说着人类的苦难与自救。

粟续沉默着倾听, 只觉好笑地冷声轻呵。是谁在绝望的末日中为人类带来希望？又是谁在暗地里引导着这场灾难？壁画上描述的神迹, 是一对无私的父母向神明献上自己的骨肉, 与他所知的事实截然相反, 究竟孰对孰错？

如今现实已然落定, 再探究过去也只是无用功，现世恐怕早已没人愿意花心思在这事上, 可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于粟续而言至关重要。

他总是和这个世界背道而驰, 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但在粟续看来这是一件无比值得庆幸的事。

他真的很讨厌这个世界啊。

粟续黯然叹息，余光扫见婆娑殿堂与实验中心的狭缝中有人影晃过，顿觉得奇怪地微挑眉头。

皎白的月光透过窗户玻璃照进幽长的狭缝, 这个照不到光的角落，却是离自由最近的地方。

有人站在尽头仰头哀默地凝视着不停旋转的新风风窗，面容满是痛苦与悲哀，惊觉有脚步声靠近，迅疾握住窗户把手，试图暂时跳出去避祸。

“上将要是现在跳出去，万一一个脚滑，可就是回天乏术了。”

莫勒听到熟悉的声音讶异回过头，见粟续侧身走入窄道，面色变幻得很是精彩，“你怎么来了？”

他的态度有些微妙，明明话语中充满了抵触与质疑，却不直接拒绝粟续的接近。

粟续的脚步在狭缝半程就停下了，只是不想外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与莫勒相隔几步之遥。他发出的声音轻低却尤其郑重：“上将，请记住你曾说过的，身为战士不该是上位者手中的傀儡，应该成为斩尽邪祟的刀枪，化身挡在人类身前的护盾。”

“你什么意思？”莫勒紧盯着粟续发出质问，不只是对方刚才的一番话，也是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

他心里一直存疑，粟续虽然不仅人情，但其实本性并不坏，没理由突然变幻阵营为婆娑殿堂清理叛徒。在看到那名前卫队员从物资平台坠落后离奇消失，他就意识到粟续很有可能背着马提亚另有计划。

如今再次回想，当初粟续叛离马提亚真的是尤妮花园对外宣称的原因吗，是他不服管教故意引爆小厨房，借此报复花园？可为什么他从海上回来后，除了被人迫害不得不反击外，貌似没有主动祸害过任何人，甚至逐渐依附实验中心？

这一切现在看来似乎都是有意为之，粟续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的背后究竟是什么人？

“粟续，你到底在为谁战队？”莫勒忍不住心口发酸，他先前也向粟续递过橄榄枝，没想到有人捷足先登。

粟续冷静地摇头说：“我从不为任何人站队，如果非要让我描述自己的目的，那也是为了我自己的私心。”

他缓缓抬头望向旋转着的风窗，从实验中心传出的哀嚎声已然消停，恐怕又有一条生命宣告终结，反而对莫勒询问道：“上将，你说马提亚的存在真的有意义吗？”

莫勒张口半晌未语，垂下眼帘竟然开始认真思考粟续提出的问题。他一出身就在马提亚，这里是他成长的地方，也是他的家，可除了船长的任务指派，他几乎没有离开过这里，就像……像一只蹲在井底，只能看到一方田地的青蛙。

他从未探究过马提亚存在的意义，因为自小的教育这样——这艘大船承载着人类最后的希望，可现存人类真的能借马提亚抵达希望的彼岸吗？

从情感上来看，他是需要维护马提亚的，可此刻心里的摇摆已经对粟续的问题作出回答。

幡然醒悟带来的沉痛不亚于挖心掏肝，莫勒头脑发胀地上抬视线望向粟续，正要回答自己的想法时，却发现狭缝中早没了他的身影，只有自己还困在黑暗之中。

粟续一路扶着墙艰难地返回宿舍，推开房门前向臭气熏天的垃圾处理站侧目，在他的眼里，整个马提亚不过就是个巨大的垃圾场。

以往再恶劣的条件，粟续也能找到利益最大化的应付办法，让自己有多条出路。可身心历经一次脱胎换骨，眼下他完全没有了精力，困乏地一头栽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呼——呼——”

粟续对这个不明源头的骚扰感到厌烦，几道呼吸后，陡然发现这次是他自己的呼吸声。

在睡梦中，他逐渐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轻飘，完全失了重量一般融入自然，像抚过海面的风，像惊起微波的水，像走街串巷的稚童们哼唱着的歌谣，他像是无处不在，又像从未存在。

他就这么在世间漫无目的地飘荡着，没有来处，没有归宿。他不因孤独而感到悲伤，仿佛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如此无趣。

粟续情绪无波无澜地行走在天地之间，莫名感到脚下变得灼烫非常，疑惑地低头往下一看，竟见汪洋大海不知何时一片火红，整个世界竟在瞬间化作焦土，再无生机可言。

他现下所见是谁的幻梦？为何世界会变成这幅末样？

无人为粟续解答，他也无处可去，只能站在火海中亲眼看着万物湮灭，而他的身体同不断蒸腾的海水一起变得透明，最终消失于天地。

粟续猛然从梦中挣脱，震惊地瞪大双眼从床上坐起，大口喘气时仍心有余悸。

为什么他做的梦越来越奇怪了？

粟续伸长手拉开窗帘向外瞧，外头的过道亮着大灯，顺着窗帘缝隙闯入昏暗的房间，令他略感不适地移开眼。

马提亚的模拟昼夜系统是全天候运作的，也就意味着现在已经天亮了。

粟续撇眼看向昨晚从实验中心带回来的补充剂，若有所思地手指轻敲了敲膝盖。

第162章

“砰！砰砰！”

兀然几声枪响响彻训练基地, 子弹破风射出精准穿过靶心，留下一缕渐升的硝烟。

射击者没有因为拿到好成绩而欣喜得乱了阵脚，漆黑的枪口背后, 那双眼睛依旧犀利沉稳。

粟续毫无波澜地面对着旁人的欢呼, 并未认为他们的赞赏是给予他个人的。

他神色自若地朝角落瞥了眼, 早就留意到有人揣着个小本记录下他的每一次成绩。有这样认真的观众在，他自然要竭尽全力表现得更好，让此人背后的势力满意。

粟续抬枪再次对准靶心连续开枪，一口气耗空了电磁枪的弹夹能量仓, 在众人的惊叹声中刷新了刚才连续十环的成绩，继续集中精力练习。

不只是射击，粟续的体术体能、模拟驾驶作战等各项训练任务都在人流密集的训练基地拔得头筹，几乎到达了一个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

这样夸张的成绩看得多了, 一旁训练着的其他前卫队员早没了最初的羡慕, 充斥着嫉妒的闲言碎语逐渐多了起来。

“切, 装什么, 还不是沾了加百利教授的光？”

“就是, 要不是实验中心的强兵计划, 他能有这能耐？”

“可不是吗？有一堆研究员无微不至地监测身体数据, 还被好吃好喝的养着，换我我也行啊！”

“我们哪儿有这命啊, 只知道老老实实地听凭调遣。”

他们的刻薄话语如同钢刀，想直接砍断粟续的脊梁骨。

粟续对他们的讥讽充耳不闻, 全心专注于战斗训练，仿佛一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不知疲倦地重复训练着，直到场地的人越来越少, 他仍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哈——”负责监测粟续训练情况的研究员也熬不住地打了个哈欠，从角落的位置站起时双腿麻痹得挪不动步。

他翻了翻手里一整沓的训练记录，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是正常人类能做到的吗？这几天我光是在这儿做记录，手都快要断了，反正肯定能和教授交差了，还是早点撤了吧，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觉得累。”

按照教授的指示，他偷偷盯着几天了，自打粟续第一次改造结束，每天都在训练基地里耗着，从早到晚一刻都没有休息。

他见过不少参与改造的实验体，没一个像粟续这样体力充沛的。

研究员碎碎念叨着，眼皮子疲倦得都快要打架了，实在是撑不下去地扶墙朝外走，根本没有精力再关注其他，未留意到身后原本全心训练的粟续正悄然盯着他。

目送着实验中心的人离开训练基地，粟续高度紧绷的精神仍无法即可纾解，从无力颤抖着的双手隐隐倾泻出来。

虎口的伤疤再次被磨破，鲜血自手指缓缓滴落，装点着这个灰暗沉闷的训练场。

粟续低眉看了一眼，默不作声地移步踩住血点，掩盖他肉|体凡胎的弱点。他习以为常地从腰包掏出纱布缠上，没有松懈地继续练习。

深夜的训练不是为了做给别人看，而是为了他自己。

他真正成长于一个和平的国家，为了生计才学着打架，接网络通缉令赚赏金，可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的人生观价值观一次次受到冲击，这些事他都不在乎。

他在意的事自始至终就没有变过，而现在距离完成心愿只差一步之遥，绝对不能出现任何差池。

既想坚守住原则不喝补充剂，又想要达成实验中心期待的效果，抓牢加百利对他的信任，他就必须加倍努力。

“什么配合改造就能成为无敌的战争机器，效果还不如你全心全意地刻苦训练。”

清亮的女声在早已空无他人的训练基地内回荡，伴随着脚跟踩地的闷响，一人缓步朝粟续走近。

她腰间的娃娃随着脚步慢慢晃动着，像是有个小人在空中飘荡似的。

粟续朝来人打了声招呼：“莉迪亚队长。”

紧接着他又问：“你怎么回来了？”

莉迪亚单手搭在搏击台边，翻身坐在边沿，平视着正在缠手带的粟续，注意到他还在渗着血的手。

“陪你练练？”

粟续闻言眉头微挑，“好。”

话罢，他直接跳上搏击台，双手紧握成拳迎战。

莉迪亚侧身往台面一翻，未站起一个扫腿直袭粟续下盘。

粟续迅疾反应过来跳起避开，随即借势猛砸地面。

莉迪亚一个挺身站起，与粟续拳头擦肩而过的瞬间，扣住了他的手腕，想背身将人摔下。

“第七小队的支援任务持续太久了，领航部看不惯我们的清闲日子，所以发消息把我们都召回来了。”

粟续没有遂了她的意，双脚稳定扎步，撑过她的猛力后，一个别腿将人勾住，“那你们真在圣玛利亚没事儿干？”

“怎么可能？”莉迪亚嗤声，被粟续绊倒的瞬间滚到了一边，拉开了和他之间的距离，避免再次受到攻击，俯身寻找下一次进攻机会。

“异化生物没有停止侵犯人类领地，灯塔不断有卫兵受伤。而且海上每天都有前卫队队员受伤，第七小队与其回到马提亚，每次等收到指令再前往支援，不如留在海上得到消息后马上出发救人。”

最开始她决定加入奥利弗的队伍，就是希望能在海上救人，现在她的初衷没变，但想要的更多了。

而这并不是奢望，从她这段时间在圣玛利亚基地的驻扎经历来看，其实是完全能够办到的。

粟续在台边慢步，防备着莉迪亚的下一步动作，也在寻找合适的时机。

“那你为什么回来了？”

在粟续看来，以莉迪亚的性格以及在前卫队中的地位，即使不听从领航部的指令，也会有人为她声援。

莉迪亚突然笑了声，前脚掌蹬地往前冲去，却并没有直接攻击粟续，而是握住腰间的鞭子，抬手用劲朝对方甩去。

“我在海上救再多的人有用吗，一切苦难的源头根本就不在海上。”

她清楚自己的身手，粟续要是认真起来，她早在第一回合就败了，能有来有回地交手几轮，其实是粟续也在试探她的立场。

粟续后仰避开挥过的长鞭，瞬时侧身躲开鞭子下一处落下的位置，闪避之间逐渐拉进和对方的距离。

他没有发表自己的观点，而是问：“那在哪儿？”

莉迪亚略有不悦地拧了拧眉头，甩手抽打粟续的落脚点，话语中带了几分愠怒：“上次你随队来圣玛利亚基地，是不是偷偷离开灯塔了。”

粟续闻言愕然地脚步一顿，来不及躲开地生生挨了一鞭子。

莉迪亚见状连忙收起了武器，上前查看粟续的情况，“心虚了是吧，也不知道躲开。”

她立即拉开腰间的医疗包，取出伤药给粟续贴上，“放心，这件事姐姐我没和别人说过，进来前也确认过，人都走光了。”

“谢谢。”粟续的感谢不只是眼下莉迪亚帮他包扎伤口，也是在谢谢她能帮忙隐瞒。

莉迪亚：“能说说吗？”